夜里是麻大喜的读书时间。今夜他却无心读书,坐在灯下久久地发呆。如豆的桐油灯光,随着窗口吹来的晚风摇曳,忽明忽暗。小桌上,放着一本从老爷那里借来的《今古奇观》,书页翻开到第三十九回,“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八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麻大喜暗自好笑,怎么偏生是这一回?书中的卖油郎,可以“独占花魁女”,打嫁妆的小雕匠,绝不能对千金小姐有非分之想。
夜渐渐深了。月亮的银辉,照着天井里冷清的岩板。晚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麻大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可就是静不下心来。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他悬着的心,摇摇摆摆,直把他搅得晕头转向。麻大喜掩上书页,闭上双眼,试图以这种方法,摆脱情感的纠缠。刘家小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老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缓缓睁开眼睛,环视着小屋的一切。这里是工匠的行营,与自己身份相适应的所在。住在这小屋里的人,不敢奢望龙楼凤阁。理智和感情,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撕打。理智占了上风。他起身关好敞开的窗子,准备闩门睡觉。躺在床上,心情或许能宁静些。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刘金莲出现在眼前。
“小姐,是你?”麻大喜感到惊讶。
刘金莲转身将门掩上,说:“没想到我会来?”
刘金莲掩门的那一刹那,麻大喜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深更半夜和一个大姑娘同在一间屋子里,麻大喜还是头一回。他抬起头来,看了刘金莲一眼,不禁为之一颤。她竟是这般的美丽。她的那一双凤眼,似乎要勾摄去他的七魄三魂。往天,他曾以雕匠的眼光,审视过这双凤眼。今晚,凤眼竟是那样光芒四射,就像是要照开他的心扉。
“小姐,你……”麻大喜慌神了。
“大喜,我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
麻大喜说:“小姐,你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要放冷静些。我不晓得昨晚姑爷和你发生了怎样的争吵。事情已经过去,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刘金莲显得焦躁。她问麻大喜:“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将来的事,我也可以不计较吗?”
麻大喜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刘金莲显得气愤。她说:“他亲口对我说,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我要通道理得多!”
麻大喜说:“这话一定是你逼出来的,是气头上的话。”
“不是!”刘金莲说,“他还说,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丈夫想做哪样,就做哪样。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
“他是男子汉,拉不下面子,只能这样说。你不要和他计较。”麻大喜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大喜!”刘金莲亲切地叫着小雕匠,两眼涌出了晶莹的泪水。她说:“凭他的这几句话,我一世人生,就永远只能在他的面前低着头过日子。你说,这样活着还有哪样意思?我为哪样要去过那样的日子?”
麻大喜被问住了。刘金莲的顾忌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令他尴尬的是,如今这事情竟和他牵扯在了一起。聪明的小雕匠变得懵懂了。他想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回答和安慰刘金莲,只是说:“那都是气头上的话,你怎么把它当真了!”
麻大喜的回答,让刘金莲失望。那一双凤眼之中,充满着怨艾。她说:“大喜,你好不明白。男子汉说的话,吐到地上的口水,还能捡起来再吃下去吗?”
麻大喜又一次被刘金莲问住了。他无言以对。
“大喜,世上就只有你能救我了……”刘金莲在期盼,在哀求。
“小姐,一个手艺人,怎么能救得了你呀!”麻大喜的话语充满了无奈。
刘金莲说:“你先听我说。三年了,你看着我长大。凭着我们三年的交往,我认定了你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跟着你,比跟着张复礼要强。你是生得矮、长得丑,可那生得高、长得乖的又怎么样?你不会让我受气,这比什么都强。我刘金莲不图荣华富贵。你有一份手艺,我们是可以过得好的。粗茶淡饭里才会有我真正的安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大喜,你应该相信吧!”
麻大喜虽然被刘金莲的真情感动了,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份情意。他摇着头说道:“不!不能这样。这样太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