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婆是浦阳镇上有名的媒婆,四十多岁,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在浦阳一带做媒。她的额门上,永远塌印着一个紫色的火罐疤。事实上,张刘两家当初结下娃娃亲,是两家大人的决定,并非俏婆的撮合。然而“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男婚女嫁媒人是必不可少的。人们便将类似俏婆这样做现成媒人的情形,称为“现媒”。张刘联姻俏婆虽只是个现媒,她却是照样能得到张家的一份厚礼。这天夜里,她就是前来完成她作为媒人的一项主要差事:陪新娘的哭嫁,唱哭嫁歌。这种习俗,也像刚刚吃过的离娘饭一样,本是湘西一带苗人的婚嫁习俗,为市镇之上经商、做工的汉族客民所效仿。这位俏婆,把镇上几位待嫁的大姑娘,都约到了刘家窨子,一则是陪着刘家小姐唱哭嫁歌,二则是增长她们的见识,待到她们出嫁时,也能够派上用场。
“少奶奶!小姐的哭嫁歌,是跟哪个学的?”俏婆悄声问伍秀玲。
伍秀玲回答:“是跟我学的,我唱得不好。”
“是跟少奶奶学的,那我就放心了。”俏婆知道,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哭嫁歌一定唱得很好。
唱哭嫁歌时,刘金莲的闺房里,红烛高照,灯火通明,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姑娘和堂客。按照习俗,哭嫁歌要在床上唱。刘邬氏给女儿脱掉绣花鞋,刘金莲在牙床上盘腿而坐。俏婆手脚麻利地放下浏阳夏布的帐子。
离娘饭桌席上的泪水,并没使刘金莲心中的怨艾得到最充分的宣泄。唱哭嫁歌,正是她抒发郁闷的绝好的机会。哭嫁歌是有固定套路的。只要将这个套路记熟,再套进自己的情形,新娘便可以唱得有声有色。刘金莲的记性极好,嫂子伍秀玲所教的套路,早已烂熟于心。而她却要以自己的方式和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声。她的第一个惊人之举,是撩开帐子一跃而下了牙床,抱着母亲大哭不止。她破了坐在床上帐子里唱哭嫁歌的陈规。刘邬氏不知所措,俏婆更是目瞪口呆。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刘金莲充满凄楚和哀怨的哭嫁便开了腔:
世间只有妈妈亲,娘呀!娘呀!妈妈为儿受苦辛。十月怀胎生下我,娘呀!娘呀!娘奔死来我奔生……
才几句,就唱得刘邬氏泪如泉涌。刘金莲一边唱歌,一边为母亲擦拭眼泪。
“这都是你教的?”听刘金莲没按哭嫁歌的套路唱,俏婆轻声问伍秀玲。
“我没有这样教她,是她自己编着唱的。”伍秀玲回答。
见多了哭嫁场面的俏婆心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唱起哭嫁歌来,也非同一般。她对来陪唱的姑娘们悄声说:“学着点,今夜的哭嫁歌不同一般。”
刘金莲的歌声,调动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刘金莲哭唱过父母的恩泽,又哭唱了与哥嫂的深情。在与陪伴她哭嫁的姑娘们对唱之后,刘金莲再次来到母亲身边,声泪俱下,诉说起心中的怨艾:
往日鸡婆护鸡崽,娘呀!娘呀!宝贝鸡崽得安宁。今日鸡婆撵鸡崽,娘呀娘呀!遭孽鸡崽喂岩鹰。万般无奈出此门,娘呀!娘呀!我双脚踩上苦瓜藤。别人走的阳关道,娘呀!娘呀!我双脚踏进烂泥坑。别人走的登天路,娘呀!娘呀!我双脚倒挂半天云。背阴山哪有日头照?娘呀!娘呀!无底船怎在浪里行?爹娘养女到如今,娘呀!娘呀!养的一个不孝人。糖蜂采蜜你空着力,娘呀!娘呀!灯盏无油你枉费芯(心)。
听女儿哭唱的刘邬氏,如坐针毡。现时的女儿,是水豆腐掉到灰里面,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由在她唱吧!由在她埋怨吧!把心里的话统统哭出来、唱出来,她或许会好受些。为了这门亲事,耍的把戏已经够多了,菩萨保佑,哭嫁就哭嫁,唱歌就唱歌,只要她不再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就谢天谢地了。
“太太,小姐这字字句句,都唱的是舍不得离开您,您就唱一段劝劝她吧!”俏婆悄声对邬氏说道。
“唉!我又怎么劝她呢?”刘邬氏无奈地摇着头。她对俏婆说道:“你是大媒,歌又唱得好,还是你唱一段劝劝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