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女孩子不这样。因为美国女孩子会流露她们真正的感情,而我们中国的女孩子就难以真情流露,她们流露的,至多是她妈妈的感情!”
“这话怎么说呢?”我迷糊了。
“这话说来话长。我们从老祖宗时代开始,就是一个讲道统的社会,在上层社会里,婚姻是一个合二姓之好的外交关系,有着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大使命;在下层社会里,婚姻又带给婆家一个不花钱的小女工,完全脱不掉宗法和经济的目的,从来没把感情放在第一位,更别提什么恋爱了。所以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里、在‘男女不杂坐’的纪律里、在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的风俗里,卓文君是淫妇,贾充的女儿也不是好东西。人都被限定要‘以礼自防’,没有人敢露出真感情。经书里告诉我们不但叔嫂不能通问,甚至寡妇也不能夜哭!几千年来,感情早就被我们放到冰箱里!所以在中国历史中,我们找不到几个正常的爱情故事,更没有罗曼蒂克的真情。爱情本身是一种浪漫的精神,它超越婚姻,但不妨害它,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却不这样想,他们认定凡是男女相悦就不是好事情,所以古代的情侣要桑间濮上,今天的爱人也要偷偷摸摸。我们看到美国人夫妇公然拥吻,觉得肉麻兮兮,这种感情流露我们是禁止的;但是父母死了,你若不当众哭得死去活来捶胸痛号,‘吊者’就不‘大悦’了!我们对开放感情的尺度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只鼓励无限度的公开哭丧,却禁止有限度的公然做爱,而秘密做爱又要被淡水河边的丙级流氓收税,使我们的青年男女永远达不到宝玉所盼望的沉湎境界!刚才所说的种种阻力都可说是爱情的刽子手,其实扼杀爱情的凶手还不止此……”
“还有什么?难道这些传统的桎梏还不够吗?”
“还不够,还不够,爱情还有一个大刽子手,那就是我们这主妇式的社会。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已婚妇女大部分要依靠丈夫生存,柴米油盐煤球尿布占去了她的青春和双手;等而上之的,虽然请老妈子代劳,可是她的精力却又寄托在麻将牌上;小部分的职业妇女虽在表面上能得到相当的独立,但她们仍逃不掉主妇的基本角色,并且她的事业和兴趣若不做相当的割爱与迁就,很可能就影响到丈夫的成功,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夫妻两人能够相辅相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很显然,妇女独立不应寄托于丈夫的分劳,而当寄托于洗衣机、洗碗机、吸尘器、电冰箱、电话送货……把家务的操劳转嫁给工业文明,这样家庭才不会成为女人的羁绊,女人不必一定要嫁狗随狗倚狗维生,她才能在婚前让感情奔放,选择潇洒重于职业的男人,热情多于金钱的丈夫。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实是那么咄咄逼人,当结婚成为一种谋生手段的时候,谁还把恋爱和感情放在第一排呢?爱情毕竟是奢侈品,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落伍玩意儿,现代中国的女孩子很少肯为爱而爱,她们的母亲也压根儿不肯这样指导她们,她们都把妈妈的感情套在自己年轻的心灵上,不会让爱情这匹马在感情的原野上奔跑——除非马脖子上挂着一部终身大事的老木车!凡是没有做哈老哥条件的人都着予免议了,‘恋爱’,妈妈说,‘谁要跟你这穷小子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