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她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实我怎么会不如他?他,臭小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我连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哪配我嫉妒?他唯一的资格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运当头,我惊异女孩子的短视,我惋惜我这么可爱,可是她却有眼无珠不来爱我。爱神呀!月老呀!你们是吃什么的?你们只帮助女孩子爱市侩,却不鼓励女孩子爱诗人。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
但是我怎能轻易就死?我那次过生日,她不是祝我“寿比南山”吗?我死很容易,半杯开水,一瓶安眠药,心一横,脚一跺,吃下去了,然后两腿一伸,两眼一瞪,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了!可是我死不要紧,留下她怎么办呢?我走了,她该多难过呢?记得那一次我们在碧潭,划了一阵船,我肚里鬼叫了,我提议立刻去西门町,看电影、下馆子,她却兴犹未尽,还想划船。劝她不走,我火了,“还要划,还要划,臭水池子,有什么好划的?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任性?”“任性?你说谁?你还好意思说我任性?你是个大独裁者,离不开女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摆臭架子,你说看电影就看电影,你说下馆子就下馆子,你不肯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给人家自由!”她气势汹汹,我更气了,我吼道:“谁不给你自由?我说看电影,选片子的自由是你的;我说下馆子,点菜的自由是你的,你有这么多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居然还说我不民主!吓!你们女人!你们女人!”“什么女人女人的!你看不惯,就请便吧!别以为没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门来了。你,臭文人、大独裁、丑八怪,有什么稀罕?你走吧!”
我真的走了,我气冲冲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发誓再也不找她。我走回来,躺在床上,哼呀哼的,翻来覆去只是她的幻影。三天过去了,我瘦了,我感到头昏脚软、四肢无力、腰酸背疼,于是我决定再找她一次,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瘦了。其实,哪里的话,她才不会瘦呢,我不必再说我看到了什么。总之,那是个要命的镜头,我不能使它消灭,我只好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忏悔,忏悔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不再回来。与其炒陈饭,不如做硬汉,我还是做硬汉吧!我拿出枕头,把它晒干,对着枕头重新发誓,发誓要找一个“以平等待我”之女人,希望她能了解“淑德孔昭”的大道理。可是四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
我不从外表来论断一个女人的程度,如同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论断我,女人是被看的,不是被了解的;而我呢,正好相反,我是被了解的,不是被看的。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我是一个不健忘的太上,可是多情而不及于情。因此,我只好写了这封泛滥的情书,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例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要说:“爱我吧,可是不要神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要说:“吓!连我都不爱吗?你神气什么呀!”
1961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