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吃过女孩子苦头的大丈夫,都会有三个沉痛的希望:第一个希望是再也不做感情专一的好人;第二个希望是改做“剑侠唐璜”式的男人;第三个希望是拜托阎王老爷——下辈子托生做女人。
三个希望中,第一个希望看来容易做来难。这年头,有剩男无剩女,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暂时喜欢我的女人,我欲不专一,岂可得乎?故非专一不可。且孟夫子说天下太平一定要“定于一”,若遇一而不立定,不但要开罪女人,而且要得罪圣人,真是不划算,如此下策,碍难照准。至于第二个希望——做拜伦笔下的情棍,也良非易事,盖这种情场老油子必须具有沈腰潘鬓盖博胡的条件不可,反观作者,既不剑又不侠,又不唐璜,还有什么资格使女人意乱情迷耶?故此希望,至多可谓中策,仍旧碍难推行。这样说来,只有做女人才能不为女人所制,只有做女人才能制男人,只有做女人才能不祀孔而使孔圣来朝见,只有做女人才能演《倩女幽魂》。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
下辈子托生做女人,其实并非难事。就以我今生而论,我妈妈生了四个姐姐后才生我。生我之日,虽然白胡子爷爷、灰头发奶奶及黑眉毛老子皆大欢喜,咸谓举男不易,终获麟儿,但我妈妈心里却对我这种违背历史潮流的行为深表不满,于是又生了两个妹妹以表抗议。由此观来,生女固易事耳!此生落选,不必沮丧,二十年后,论倾国倾城乱世孽海者,舍我其谁哉?
迟早有那么一天,我李敖劫数已至、遽归道山,浩浩荡荡一个阴魂向上直奔“伊甸园”——不,说错了,该是朝下直奔“阎罗殿”去了。抬头一看,左有牛头,右有马面,前立无常,后站陆判,大殿尽处,阎王老爷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好不骇人!陆判趋前,把签呈递上,略谓:
兹拿到李敖一名,验明正身,手续无误。案查该员生前饱受妇人之气;备历男性之苦,素仰大王手操男女荷尔蒙分配之特权,拟请于该员十八层地狱刑尽期满之日,转生为女人,所请是否有当,敬祈裁夺。
阎王阅毕,手批:
照准,交付各层主管会“注生娘娘”办理。
老阎既准,当女人还有什么问题?于是我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做小娘子了!
话说民国某某年的初春,汉水静、泰阶平,四海无事,湖北罗家的少奶奶,一夜忽梦“注生娘娘”来访,临行推一红包入怀,顿时满室异香,粉色如土,第二天早上即告弄瓦之喜,生了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女儿。当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然皆肉眼凡胎,不知此小女儿即当年大文豪李某人之投胎也!有诗为证——
马赛据传要“赛马”;
伦敦听说有“敦伦”。
罗家先生昨关门,
罗家太太今临盆,
罗家母鸡不司晨,
罗家竟有大新闻:
“前世阴阳全包换,
生个李敖是女人!”
罗先生既获掌珠,喜不自胜,“看女却为门上楣”,当即援崔莺莺、苏小小、董宛宛、陈圆圆之例,为我取名曰“罗美美”。
光阴似火箭,岁月如气流,转眼已二八寒暑,我罗美美此时已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娴冶,恰如《陌上桑》里面的罗敷其人。一日联合招生放榜,名列某某大学外文系。龙门既登,身价自更不同,追求者即时如过江之鲫,纷纷在尼龙裙下拜倒,泰山不辞细土故能成其大,我也来者必拒,拒而必不久,否则这小子知难而退,被别的女孩子喜欢了去,岂非失策?故我当择其中之帅者、尤者、司麦脱者、恭顺乞怜者、海誓山盟者、痛哭流涕者、亦步亦趋尾随不去穷追不舍者,一一皆作釜鱼养之,必要时“老渔翁,一钓竿”,游丝在手,拈之即来,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