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在正当壮年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做了开颅手术,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糖尿病、高血压、哮喘病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疾病,每天都在折磨着他。他笑称除了癌症,什么病都得过了。又说:“反正是一身退休了的坏皮囊,且让病魔们折腾去吧,我自己乐呵着过一天是一天。”这样的乐观,是蒙古族人特有的个性,我在二叔大口喝药的豪爽里看到,在阿妈因为腰痛扶着奶牛艰难站起后,依然大声与不远处女人们开的玩笑里瞥见,在住着破旧房子却与小叔相亲相爱从不争吵的小婶笑声里听到,在布里亚特蒙古族男人倚在商店门口一瓶瓶喝酒的逍遥里窥到。我看到过他们的忧伤,却很少注意过他们的脸上会有愁容。我在傍晚看到那森在自家小卖铺门口,光着膀子看路上的行人,一个人;我还看到一个大约退了学在家养牛的大男孩,倚在墙上低头抽烟,也是一个人。但他们的孤独里,饱含着的,也是对于天地的宽容与接纳。
吃饭的时候,聊起贺什格图的婚事,从二叔口中听到了他陪同阿妈去“谈判”的详细情况。得知生活在农区的凤霞父母,尽管也是蒙古族人,但却深受汉人对金钱态度的影响,在彩礼的数额上,态度坚决,坚持何时付清了三万元的彩礼,何时才将凤霞嫁给贺什格图。甚至在乌兰浩特,还有些地方,彩礼钱按照斤数来算。有最多的,能要到三斤也就是大约十五万的彩礼。所以以当地的风俗来看,凤霞家所要求的三万块,算是最少的。二叔与阿妈两个口才极佳的组合,在与凤霞家十几个人组成的亲友团的辩论赛中,最终保持了沉默,让这场婚事,僵持在三万块彩礼的付清时间上。
我突然明白为何第一天来时,凤霞本来说好了来看我,最后却不了了之;而且,据阿妈说,他们两个人,这两天似乎闹了别扭,短信发来发去,最后让贺什格图的手机欠费停了机。所以阿妈今天到县城来,还要负责给贺什格图充一些手机费,以便让他与凤霞可以继续保持联系,而不至于真的为彩礼结束三年多的爱情。
饭后二婶带阿妈去附近的蒙医院里抓药,是一种叫蒙王的药;阿妈说,吃了数不清的药,唯独这种药,可以吃下去立刻见效,让她挤奶时不会腰疼得站不起身来。来蒙医院的大多数都是蒙古族人,他们对于蒙药的信任,要多于中药和西药。生长在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即便是坐很远的车,也要去找蒙医。今天在马路边上等待开往巴彦托海的汽车时,我和阿妈还遇到开了拖拉机去几十里地外,找蒙医大夫治病的远房姑父和姑姑。
我很想让阿妈去挂号看看医生,确诊一下病症,不要随便吃药。但她却连连摇头,拿了药便出门去,给贺什格图交手机话费,并为阿爸去农贸市场上买烟叶。尽管阿妈同样不怎么善于攒钱,但是她对待自己,却总是马马虎虎,一切凑合即可;而对于儿子、阿爸与亲戚朋友,却总是大方到可以倾其所有。
回程的路上,我在车窗上看到阿妈瘦小的影子,她将头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嘴半张着,似乎,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