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岛:艾伦·金斯堡(4)

平静的坏心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艾伦总是照顾那些穷困潦倒的“垮掉一代”的伙计。据说他多年来一直接济诗人柯尔索(Gregory Corso),买他的画,给他生活费。我在艾伦的公寓里见过柯尔索。他到来之前,艾伦指着墙上几幅柯尔索的画,一脸骄傲。柯尔索很健硕,衣着随便,像纽约街头的建筑工人。我们坐在方桌前喝茶。艾伦找来我的诗集,柯尔索突然请我读一首我的诗,这在诗人之间是个奇怪的要求。我挑了首短诗,读了。柯尔索咕噜了几句,好像是赞叹。艾伦坐在我们之间,不吭声,像个证人。然后他请我们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午饭。路上柯尔索跟艾伦要钱买烟,艾伦父亲般半信半疑,跟着他一起去烟摊,似乎怕他买的不是香烟,而是毒品。

艾伦极推崇柯尔索的诗歌才能,建议我把它们翻成中文。他专门带我到书店,买了本柯尔索的诗选《思想场》(Mind field)送给我,并把他认为重要的作品一一标出。我与朋友合作译了几首,发表在杂志上。艾伦很兴奋,让我马上寄一本,由他转给柯尔索。

走在街上,艾伦常常会被人认出来,有人就近在书店买本诗集,请他签名。他只要有时间,会几笔勾出有星星和蛇神陪衬的佛像,佛爷还会发出“哈”的一声,不知是祈祷,还是愤怒。艾伦对我说:“我签得太多了。有一天我死了,每个签名也就值两块钱吧?”两年前,艾伦以一百万美元的高价,把他全部手稿和来往信件卖给了斯坦福大学图书馆,成了一大新闻。艾伦告诉我,如果把他的每张纸片都算上,平均最多才值一块钱。其实这笔钱缴税后只剩六十万,他打算在附近买个大点儿的单元,把他的继母接过来。

艾伦曾在安那堡搞过一次捐款朗诵会,四千张票一抢而空。这件事让我鼓起勇气跟艾伦商量,作为我们的顾问,他能不能也为我们一直入不敷出的杂志帮个忙。艾伦痛快地答应了,并建议除了斯奈德,应再加上弗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和迈可勒(Michael Mc Clure)。朗诵会订于去年(1996年——编者注)十月初,那时“垮掉一代”的干将云集旧金山,举办四十周年的纪念活动。没想到艾伦病了,没有医生的许可不能出门。盖瑞转达了艾伦的歉意,并告诉我,医生认为他的病情非常严重,随时都会死去。

说来我和艾伦南辕北辙,性格相反,诗歌上志趣也不同。他有一次告诉我,他看不懂我这些年的诗。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诗外,我不知他在写什么。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让我佩服的是他对权力从不妥协和戏谑的态度,而后者恰恰缓和了前者的疲劳感。他给我看过刚刚解密的五十年前联邦调查局对他的监视报告。我想这五十年来,无论谁执政,权力中心都从没把他从敌人的名单中抹掉。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王作战,这残局持续了五十年,而对峙本身就是胜利。

此刻,我端着杯酒,在纽约林肯中心的大厅游荡。我来参加美国笔会成立七十五周年的捐款晚宴。客人名单上有艾伦,但他九天前死了。我感到那么孤独,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想认识什么人。我在人群中寻找艾伦。

北岛:诗人。著有《蓝房子》《北岛诗选》《零度以上的风景》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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