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
我的母校有一位教授,五七年是个右派,在一个历史危难时刻,他却出来公开揭发他的学生。从来只听说老师保护学生,没听说过有老师大义灭“生”。此事一出,舆论哗然,一直传到千里之外,传到我耳里。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听说他另外一件事:他曾写信告诉北京的另一个学生一定要买到《顾准文集》,好好研读。他自己读完,写有一长信,激赏顾准的精神,为顾准生前的磨难大恸!
万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一手,这一下轮到我为难了。直到今天,我也琢磨不透,怎么能把这两件事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只好这样想:人只要离开具体环境、具体利益的纠缠,都会浮现出与具体行为截然不同的另外一面。
可见距离的重要。人性中多少东西,只有在拉开足够的距离后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看不够的,就是人性,最不能把握的,也是人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给人性预留各种可能,各种不可预测的故事。
我的叙述就从这个无可奈何处开始。
缺席者
不要去张望谁在发言,谁在出席。要记住的是谁在缺席,哪一副刀叉的后面是空缺。
出席者用眼睛可以看到,用耳朵可以听到。缺席者看不见,听不到,肉体的五官对缺席者失效,只能动用另一副五官才能知道缺席者的存在。缺席者早已出席,所以我说,对缺席者要默识,而不是张望。
结束这桌喧闹的晚宴,并不是由于后来者与先到者争夺座位,而是因为早在其中的缺席者突然开口说话。
缺席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事件?也可能只是一个常识。常识只是一个短打,既不穿燕尾西装,也不着花翎礼服。因此,不必打听缺席者是谁,只要在一个热闹的宴席上,记住常识可能缺席,这就够了。
缺席者的出席
最基本的运算符号是加与减。一个话语世界的形成就是由无数个廉价正数组成的。在这个长长的运算系列里,只有一个负数,但是它被一个括号括起来了。它是负数,它只能沉默。它是被括号挟持着参加了这场只加不减的运算。然而,它是一个不祥的异数。它的沉默,预示着这一长列和式的虚假之和迟早一天会发生颠覆。
每一个时代都有括号,都有被括号括起的缺席者。正数是热冰——一群热闹的浮冰,它们的职业是配合括号,以浮冰砌成一堵墙,将负数冻结在里面。但是一旦括号脱落——括号是与负号一起脱落的,负数以正数的形式露显本身,缺席者说话,那一堵墙就会倾塌,在此之前的言说就会瘫软在地,成为一摊等待晒干的水。
感谢括号
括号有巨大的威力,括号能强迫一个负数以正数形式加入这场加号家庭的游戏。由于它被括起,它左右的正数才那样轻佻、那样放肆。正数们依偎着那个括号,就像无数宠妾依偎着一个帝王,欣赏一个囚徒——尽管戴着镣铐,也只能与他们共同起舞。
括号是与负数前面的负号一起脱落的。那时,负数变为正数,缺席者变为出席者,下一轮正数挟持新负数的宴席就开始了。在这场有正数、负数、括号组成的宴席中,永远站在那里欢呼的是那些正数,后来发言的才是那些迟默的负数。然而,永恒的赢家却是那个什么都不是的括号,它总能括住点儿什么。有谁能永远居住在那个括号里,以始终缺席为代价,抵消括号的永恒优势?
先感谢括号吧。它是正数的寄主,也是负数的护使。它表面上使正数与负数的运算得以延续,暗地里鄙视正数,将那个珍贵的负数小心翼翼地隔离。括号对负数是又敬又恨,对寄生在它两侧的正数则从不尊重。有时它发怒,并不是因为恼怒括号里的负数,而是要抖落两侧过多的寄生者。它比正数更离不开负数,它才是最关心负数,甚至与负数相依为命的人。
再一次感谢括号。它使缺席者钳口,又为缺席者监守。当无数出席者任意挥霍,甚至提前透支语码时,幸亏有括号,以它的狞厉枷具,终于括住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