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双手拥护学理,但我讨厌一些学理之下的心理。
迷信学理者,大致有两类。一类是真诚迷信者,对这类朋友只需说,存在大于理性,因而也大于所有学理之总和;那些能够反映到知识分子纸面上来的学理,只不过是其存在的沧海一粟。
还有一类巧伪人比较讨嫌。对他们,最好关闭五官,视而不见。实在缠不过,那就只能从低调进入,慢慢揭示其肺腑。
在某种特定环境中,某种回避现实的态度是应该得到尊重的。甚至连回避、软弱、世故、自私这些人性的弱点,即中国人所谓的人之常情,也应该尊重。
回避?回避并不可耻,回避有时是一种审时度势的理性;软弱?软弱也不可悲,软弱是培养精细理解能力的必需代价;世故?世故也不可恶,世故反映了险恶世道下读书人惯常的自我保护;自私?自私也不可鄙,只要在合理范围,自私是应该得到保护的人权。
但是有一点不能遗忘:所有这些心理都会渗入你的高贵学理,以及这种渗入对于学理正常发展造成的损害。这种伤骨不伤皮的内在伤害,当然包括我自己,包括我写这篇文章时内心那种读者或能体察的特殊心态。我只是不敢把这些人们应该体谅的人性弱点说成另外一副高贵的样子。比如把回避说成超脱,把软弱说成迂回,把自私说成无欲,把世故说成深刻,把形式说成实质,把嬉戏说成解构,把自欺说成勘破等,最后是把前现代说成后现代,把所有外来学理符号弄成内在心理的精致包装,把一些迫不得已的形而下生存哲学涂抹成另一种形而上的高贵时尚。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禁不住要做一番很不知识分子的恶作剧:将形而上的学理符号还原为形而下的心理。
你就这样说知识分子?是的。他们不就是那群有各种心理暗疾的人?他们的缺陷不见得比他们的教诲对象少,他们的理由却多得太多。所以,区别知识分子与老百姓的标志,有时不在于后者有多少缺陷,而在于前者有多少借口。
让我再一次呼唤常识,趁早结束这一不愉快的段落,我涕泪横飞的中国!我那群惹人爱、招人恨、让人愁的病态同类!
朱学勤:学者。著有《道德理想国的覆灭》《风声·雨声·读书声》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