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正平
文化是一个最大的话题,据说西方人关于文化的定义至少有几百种。我们中国人说话历来不注意概念的清晰,各说各的,所以中国人的文化概念,其数量基本上和讨论文化的文章数量相等,而不是和作者数量相等——因为同一作者在不同文章中所用的文化概念也不相同。无数概念自然要产生无数文化论。文化论太多,大家反而不知道什么是文化了,或者以为什么都是文化了。思想哲学、文学艺术、教育学术、伦理道德、政经制度、科学技术,这些自不必说都是文化,就连吃喝嫖赌都冠以文化之名,如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青楼文化、麻将文化等,“文化”一词,真是风光无限。用文化的眼光看中国的一切,当然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所有东西要好一点儿;比较文化地进洗手间,总比没文化地当着大庭广众脱裤子拉屎撒尿要好一点儿,虽然同样都是解决排泄问题。
总而言之,人们用“文化”这个词几乎覆盖了一切。
但也有遗漏。比如度量衡,似乎还没有谁注意过这中间的文化问题。
大大小小的汉语词典和英汉词典末尾,一般都附有度量衡公制单位和市制单位的换算表。所谓“公制”,其实是西制;而“市制”,准确地说,应该称为中制或中国制。西制而称为“公”,说明中国人承认这制度是普遍性的、全球通行的,因为天下为公(又是歪解)。“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句最能表现牛气的话: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我们要看看公制度量衡在今天的势力,得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西方之天下!
先看度。长度的国际标准单位是“米”,全世界最精确的那个米尺放在欧洲一个什么地方,是各国都要认可的权威。虽然在日常应用中没有谁拿了自家的尺子跑到欧洲去校正,实际上也没这个必要,但欧洲人以最大的精心保护那个“标准米”。这其实是在保护欧洲文化在全球的权威地位,而“标准米”是这一权威的最主要象征之一。现在二十岁以下的中国人,对中国原来的长度单位已经很陌生了,他们大概对“一寸”究竟有多长已经不明白了。虽然“寸土必争”“冰冻三尺”“白发千丈”这一类成语仍然活在我们嘴边,但已经不能表达个人最真切的微妙感受,因为我们对中国原来的长度单位已经陌生,或者说对原来衡量时空距离的尺度概念已经很模糊。文学家所以讨厌应用这些烂熟的词语,原因之一正在于此。
中国原来根本没有温度的计量单位,我们的祖先对冷热的表示只能用形容词,也因此中国人对冷热的感受完全是主观的,海南人和黑龙江人理解的酷热可能会相差二十摄氏度。现在我们对温度的感觉,说极端一点儿,是欧洲人的感觉,因为我们在用他们的尺度表达自己的感觉。
此外诸如空气湿度、地震烈度和强度等,无一不是西方“度”给我们的。
再看重量。自从十几年前政府明令把中医处方的剂量单位由“钱”统一改为“克”后,我们也已经不知道“一钱”究竟有多重了。“千钧一发”,这“千钧”有多重?大概没几个人能说清楚了。在重量单位上唯一具有中国特色的大概只剩下“担”还有用,我们还能从新闻中听到什么地方收获了若干担棉花的消息,但这一担究竟是多少,一般人没有概念,至少我本人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