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性成就与人性成就
“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人的心灵是一个神秘浩瀚的世界,中国的先贤很早就认识到其中的璀璨,在许多地方人还提着弓箭在灌木丛中追逐野兽的时候,他们就十分珍重精神生活的价值,并积累了深厚的道德资源。屈原大夫的《离骚》开篇如是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虽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屈原显然为自己的血统出身感到自豪,但他更重视的是自己个人心性的修养:“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他从早到晚都在寻找、采集各种“香草”,披佩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成为一个“美人”。他要把人类精神中最芬芳的花卉都荟萃到自己心灵里,成为自己的情怀和品质。在屈原的辞篇中,常常出现美人和香草两种意象。美人并非玉树临风、秋水横波,而是内心散发着道德的馨香,他追求的是精神性的“内美”。古人常常表现出对自己道德情怀和精神品格的自豪,哪怕是面对贫困潦倒和生死交割。刘禹锡的《陋室铭》写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现在,我们很多人都为衣食担忧,为没有住上好房子、坐上好车子而自卑,但有谁像屈原、刘禹锡那样,为自己有高尚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情操而自豪呢?
嵇康是中国古代的美男子,不仅因为他身长九尺,气宇轩昂,更是因为他有高贵的灵魂。由于不愿趋炎附势,与强大的政治势力同流合污,倾心于养生之术的他最终获罪弃身。临刑赴死前,他仍雅兴高致要弹一曲《广陵散》,高山流水,荡气回肠,让在场的人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我曾听过现代人弹奏的《广陵散》,夹杂着噪声和烟火气,那种高妙绝伦的精神流韵,真像嵇康所感慨的那样失传了。
中国古典文化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谱系,涵盖世间、出世间诸法。修身属于内圣之学,治国平天下属于外王之学。在儒家看来,人的存在是有深度的,内圣之学是人通过性命的修炼,开显天命所给予人的“明德”,从而达到“新民”——不断提升自身精神境界,获得层层超越,最终达到天地通而为一、止于至善的境地。它是一种安身立命的学问功夫。外王之学则是关于人如何整合各种社会关系,驾驭各种社会力量,在社会层面建功立业,使家国天下得以治理并走向兴旺发达的知识体系。广义上讲,外王之学是一种经世致用的政治经济学。就今天而言,建构和运用权力、创造和积累财富、成就种种社会事业,都属于外王之学的范畴。作为经世致用的学问,外学必须与时俱进,不能因循守旧,在这个领域,我们需要学习西方合理的观念;但在关于安身立命的内学领域,中国古代积累的精神资源,是现代西方所不能比拟的,他们还需虚心向中国求教。就因为近代中国在器物和外王层面的失败,就彻底否定中国经典文化的价值,把整个内圣之学当成腐朽没落的东西加以埋葬,从而导致民族文化的断层和精神血脉传承上的断流,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如今,内学所涵盖的心性领域,几乎完全被一套虚假的话语所充塞,成为谋求外在利益的一种运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