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学和外学是生活的两大课题,前者完成的是人性的成就,使人能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开掘生命潜在的宝藏,还原自己的本来面目,显发生命内部被深深遮蔽的光辉。这是人对自我的战胜和完成,是凤凰一次次在烈火中的涅槃和再生;后者完成的是物性的成就、社会的成就,是人对世界的征服,让人能够建立丰功伟绩,青史留名。这种成就也可以说是人对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身外之物的经营。内学的成就体现为人格上的果位,它在先秦诸子学说中排列成这样的谱系——小人、常人、贤人、君子、圣人、神人、真人,后来的佛家还延续到四果罗汉和十地菩萨,人的精神在自我超越中不断晋级直至圆满。外学上的成就往往以一个人积累财富的数量和获得权力的大小来衡量,人因此被分为穷人与富人、权贵与百姓。在中国古典文化谱系中,内学为本、外学为末,内学为体、外学为用,性命的成就是人取得社会成就的前提,因此,“自天子以至于庶民,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古人把实用的技艺称为小学,把安身立命的学问称为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孔子和柏拉图的想象中,公共权力,特别是最高权力应该交给在内学上有大成就的人来行使。
曾几何时,这种本末关系已经被颠倒过来,人们钦慕那些积累大量财富和掌控强大权力的人,渴望成为他们或者干脆投入他们的怀抱,不再仰望苍穹,对圣贤人物存有高山仰止的情怀,也不再为自己内心的高贵优雅而自豪、为内心龌龊阴暗而羞愧,放弃了升越人性的神圣祈求。而这种放弃,意味着作为一种生灵的人,委身物质下沉的势能,以自由的名义缴出自性的尊严。人于是以所依附的事物来估量自身的价值,拥有财富者以财富为贵,拥有权力者以权力为荣,并且互相炫耀着。殊不知,这是对自家性命最大的玷污和辱没,其背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釜底抽薪的危机。
前些年,熟人朋友聚在一起,喜欢谈论贵族。有人津津乐道自己祖上怎样阔、结婚的场面如何富丽堂皇、生日的晚宴如何极尽奢华、死后的哀荣如何隆盛无比,然后就以贵族自命,认为自己跟一般草民不同。殊不知,没有灵魂上的高贵和精神上的超越,钱财再多、地位再高也不过是物质的仆人而已。倘若那些以肮脏手段攫取不正当利益的人,那些在精神上流离失所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的人,都因为掌握财富和权力的缘故以贵族自居,傲视人寰,睥睨众生,我们这个民族还称得上是一个高贵的民族吗?
孔见:作家。著有《赤贫的精神》《韩少功评传》《水的滋味》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