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扭着脸出来,憋红的浊光穿破薄雾和大树的天棚,斜斜地射在农家的破屋旧瓦上。这是宝丰镇龙井村。
“天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才好好地怎么就死了哟?”刘大娘猝然放声大哭,边跺着脚。唐仁涛扛着疏地的铁齿木耙在自家院心煞住脚,望向墙头,那上面一只猫紧促地左顾右盼。墙那边迅速嘈杂,刘大娘的丈夫、女儿、媳妇、大儿、三儿,号哭的号哭,怨骂的怨骂,还听到不知是谁的摔盆声。
丈母娘裹着声浪回来,唐仁涛撂了耙子迎奔过去,娃儿在丈母娘怀里啼,唐仁涛搓着手看见娃儿鲫鱼一样活蹦蹦的,紧绷绷的表情才舒展开来。丈母娘说,人家死的是猪!他拍搓着手要接过他的娃儿,丈母娘不让,啊啊着一径过去,妻子已经在门口接着。
孩子才生一天,妻子尚未下奶,唐仁涛和妻子、丈母娘是觉得这孩儿身子骨太弱,小老鼠样的,一声一息都好像是名医看完重症病号后的叹息,就着急着先跟人家哺着乳的人讨几口,上回跟田嫂讨而孩子不肯嘬口,这回跟月茹讨而没一会儿就回。
唐仁涛重新拾掇好耙子,蹲回槛边拔出腰间烟袋就抽他的旱烟。呼,烟气冲口而出,滚成球,小球,大球,吞没他的脸,又吐出他的脸,呼。那只猫咪呜咪呜蹑足踱来偎着他,用头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裤脚。它又瘦又小,遇见大的老鼠,怕要把它逮去,他推它一把,吁,粗着喉音驱它走了。
刘大娘家那边比哭丧还热闹,只听先先后后有人过去表示些同情,说几句宽慰的话,叽叽喳喳,树上的麻雀欢实地蹿来奔去。“在哪儿在哪儿?死的猪在哪儿?”一排声浪打来,覆盖原先的嘈杂,人们噤了声扭头过去,院门口大队长领着一拨人进来,“在哪儿在哪儿?”人圈哗啦裂出个口子,大队长尖刀一样攮进这个口子里。猪前刘大娘擤着鼻涕呜呜站起来要拉大队长的手,大队长闪一下手,没让拉着:“怎么这么黑?死多久了?”“遭了瘟了哟,天亮起床就见在天井里。呜……”“一定是中毒过深。可惜了,近百斤呢!”一个头发蓬乱的村干部说。“呜……”“队长,肉都比煤黑了,怕吃了会中毒。”“就是!”“哎呀,埋掉吧,你们户主自己拖去埋。好了,收队。”大队长的表情指挥官一样严肃,他撅腿跨出大门,头也不回,几个村干部大幅摇摆着身子尾过去。
唐仁涛踮脚攀墙头看了一会儿,下来了,他没有过去,他昨夜听到好一阵猪的闷嗥,伴着猛烈的拼搏和挣扎的响动,知是做了手脚。他没那心情。这边孩子在啼。
月茹颤动着胸前的丰乳进来,她还没出月子,迎着唐仁涛她叫唐大哥,迎着唐仁涛的媳妇她叫秦大嫂子,一面说着致歉的话,一面利利索索坐上炕尾。秦大嫂子的妈过来就拉起她的手悲声哀气地说:“死了就死了,劝劝刘大娘,可别顾着伤心,到底身子要紧。”月茹灿烂着的脸马上沉下来叹道:“可怜我家婆养了两年!”秦大嫂子很抱歉:“就是这孩子,拖得我没法子过去。大妹子,你可得多多劝慰劝慰你公婆,千万别陪着他们伤心。”“唉!”一边应着,一边接过秦大嫂子递来的孩子,她解开胸前两个扣子露出一边白兮兮的奶子。
唐仁涛屋外捏着长长的烟袋杆,听得里间的啼一声紧似一声,知道又连一滴都没奶进去。怨斥和尽着法子的争噪夹在啼声中。许久,月茹出来,边说孩子倔,边晃着丰乳回。唐仁涛奔突进来,倏忽又奔突出去,烟袋嘴与他急急地亲吻,拴在长杆上的烟袋包钟摆一样来回地晃荡。
刘大娘那边噤声了,隐约却听得咔嗒咔嗒的砍剁声,唐仁涛没心理会这异样的声响!
两天两夜,情况都是这样,娃儿一口都不吃,蔫蔫的,没气没力,原来那嫩红鲜亮的小片唇见出干涩乌青。秦氏一百遍把奶头送进娃的嘴里,仍是不嘬,含一下都不肯;一送小嘴儿哭得就发慌。娃儿的外婆最后让拿出点儿狠心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