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死塞进去。又啼,小肚子一抽一抽,小脸蛋蛋通红通红,心悸似的,秦氏又要拔出奶头。“不要!”娃儿的外婆喊住。再死挤,几滴初乳出来,黄稠稠沾在嘴里舌苔,此时啼得要背过气去,小脸憋出紫来,片唇青白青白,外婆咬紧牙关抱紧她的外孙,让还挤,可是孩子的妈听不到啼哭声,以为断了气,慌忙拔出奶头。
孩子豁出小命来哭,气息细弱,声音沙哑。外婆抱过一边啊啊地搂着哄着,一边叫女儿放心睡上一会儿。女儿已经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眼皮,这一合上,呼呼沉睡。外婆把娃儿抱过东边房。
紧一阵松一阵的死哭过后,娃儿闭了嘴,可是才闭上,猛地又咧开,咔,咔,连奶吐将出来。哇,哇。唐仁涛的肠子要结在一起。
村里几个有哺乳经验的妇女来看过这娃儿,都摇了头出去,什么也没说。
娃儿没声没息地闭上眼。那瘦的弱的、那青里泛白的嘴唇、那蔫得起褶好像是撂地上暴晒多天的白萝卜。也不知是病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中午,秦氏跳醒,时不时把根指头贴在娃儿的鼻下试试还有没有呼吸;娃儿的外婆手指皮厚,就贴耳在娃儿的胸口听听有没有心跳,听完了也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喊女儿听听真切。唐仁涛只是紧一口慢一口地咂古铜色的烟袋嘴。
丈母娘延请一位仙姑,被姑爷赶走,后又跟刘大娘不知去哪儿上香,到很晚才回来。
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后来是一小时不如一小时,才想起该赶镇卫生院看医生。龙井村没有到镇上的车,每步路都得靠一双腿。唐仁涛还没抬腿,他的叔叔看看天色快晚,愁道:“抱到卫生院,人家早下班了。”婶婶道:“怕是还没到卫生院就断气了。”秦氏的妈妈不迭地说是黄仙作祟,一会儿又说是狐精作祟。秦氏的大姐、二姐、弟弟、弟妇什么也没说。秦氏只是哭,惨惨切切。唐仁涛放下孩子吧唧吧唧抽着烟袋急急地转圈圈,如是老鹰的盘旋,旋着旋着霍地停下来,一屁股蹲门槛上磕他的烟袋锅,磕出烟袋锅一簇一团的烟灰。
浩荡一阵风起,夹着尘土裹着烟灰扬过厨房扑那边去了,秦氏的妈妈望着远去的风烟喟叹不已:看看,多厉害的狐精!
孩子奄奄一息,丈母娘上劲儿地张罗问仙作法。秦氏一遍遍问丈夫到底整个法子,丈夫蔫蔫巴巴,不吭不吱。
天擦黑的时候,道士赶到。两碗热乎乎的地瓜干汤和半碗腌菜摆好,灯台上渥着蓖麻油的灯捻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丈母娘挑了几次,还是响。香炉上三支檀香线香袅袅腾起青烟。道士对着香案表情凝重,好像他那张脸是铁打的,他的动作古怪而滑稽,一只手像是扬出去又像是舞出去,一张阔肥的大嘴咧出一声咕噜要开始念咒,可是刚一咧嘴,乒乒乓乓一伙红卫兵就闯进来,一人一边摽着他的胳膊把他抓了去。丈母娘捶胸顿足。
隆咚咚,隆咚咚,丈母娘昏天黑地,耳根轰鸣。隆咚咚,声音来自天宫,不对,是地府,打地底下来,听听,咦,声音还有些熟悉,让我仔细着听一听。天王老子我的姑奶奶哟,这不是死鬼亲家公吗?你个没良心的舍得撇下你儿子我姑爷哟,到那儿又招惹瘟神带携我闺女下了个啥样的种?你个没良心的唐爱国,跟你做亲家我倒了八辈子霉!隆咚咚,什么什么?你还有脸给我闹什么妖魔?隆咚咚,隆咚咚,什么什么?这隔着土界着地的你嚷什么?你是跟谁瞎嚷?你叽里咕噜到底口齿清楚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