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时候,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进驻了军宣队(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负责组织学校里的“斗、批、改”,我因为1964年曾经在《北京日报》上发表过一篇《京剧不适宜表现最当前的现实生活》的文章,里面还提出不应该在现代戏里取消小生小嗓、旦角水袖等传统行当,有“反对革命样板戏”“反江青”的罪名笼罩头上,因此灰头土脸、夹着尾巴做人,哪敢主动接近军宣队,但那军宣队的指导员和一位战士,却主动来跟我接近,我把自己的“问题”坦白给他们,没想到,指导员在我单身宿舍里私下跟我说:“老戏也有好的,我就最爱看《杨八姐游春》!”让我心头轻松了许多。那战士姓周,他也常到我宿舍来聊天,跟我开许多玩笑。有天小周来我宿舍一反常态,愁眉苦脸,原来他父亲病重,想到北京来看病,但那时一个农民进北京城,住店和到医院看病,都必须要有省里革命委员会开具的介绍信才行,何况看病和住店都得花钱,困难呀!我就跟小周说,你父亲来了北京,可以就住我这间屋子、睡我这张床,我北京有个姐姐,她家离这学校也不算太远,我就每天在她那里住,白天来学校参加“斗、批、改”好了;另外,我没成家,工资一个人用不完,也有点小积蓄,帮补你父亲一些医药费并不影响我的生活。只是,那省里的介绍信,你怎么才能开出来呢?讨论中,指导员也来我宿舍,听说了,就给他出主意,说你们省里革委会,正好有我战友在那里负责站岗,我给你带上封信,兵帮兵,一家亲,你就一定把那介绍信开下来,你爹的病得抓紧治!三人议定,小周当夜就赶回家,没两天带来他父亲,安顿在我的宿舍里,又到协和医院看了病,确诊是化脓性肋膜炎,加紧治疗不提。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学校里有人正式在大会上质问:“为什么猖狂反对江青的刘心武还没有揪出来?”一派群众组织贴出了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又在校门外墙上刷出每个字使用一整张大字报纸的大标语“刘心武猖狂反对江青同志罪该万死!”那天下午就要将我挂牌子戴高帽批斗,但下午广播里宣布又有新的“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的社论发表,公布了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学校的革命师生照例要敲锣打鼓上街游行欢呼,我那个下午就混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军宣队通知那派要揪斗我的群众组织:“刘心武那篇文章够不上现行反革命,不同意你们揪斗。”军宣队将我保下,是那时西城区领导所有中学运动的总部(设在航空胡同民国时期的航空署,一座中西合璧的楼房里)作出的决定,但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军宣队小分队的指导员,包括小周与其他成员,替我说了好话,一定起着不小的作用。
军宣队成员实行轮换,1974年的时候,指导员和小周早已回到原部队,而小周他们那个连,恰好就分配到新建成的北京饭店值勤,他们离开我任教的那所中学以后,我们一直还保持着联系。小周有天见到我,就邀我跟着他到北京饭店新楼参观,他说我跟在他身后,别出声就行,保我能享受自动扉之乐,还能进没住人的客房开眼界,知道什么是中央空调,当然更可以看到那时一般单位和家庭都很稀罕的彩色电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有应约而去,我这人胆小,不愿冒险去品尝非分的甜头。
1980年以后,我是北京饭店的常客。或参加在西楼宴会厅的各种名目的活动,或到里面会见外宾,有时媒体的采访也借用那里面的空间。1986年我从北京市文联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杂志社搞活动,也常租借里面的多功能厅,记得一次是在老楼顶层,先开研讨会,再吃自助餐,因为杂志社里有能人,通天都行,遑论搞定这么一个饭店,他们跟我汇报,非常好的自助餐,所收费用却相当便宜,那真是些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