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作品反映了您从幽默风趣到辛辣讽刺,最后无比失望的过程,然而现实生活比起您的小说内容来更要残酷得多。您从小在父亲的旧书店里养成了读书的癖好,那些反映法国大革命恐怖专政的报刊资料,使您很早就形成了厌恶暴力的人道主义思想。您最初的诗作《金色诗篇》描写蜻蜓与猴子之死以及为争夺配偶而决斗的雄鹿,幽默之中流露出对弱小动物的怜悯。因而最使我惊讶的是,您这样一个德才兼备、心地善良的人,竟然也会像您的前辈卢梭那样备受打击、痛苦不堪!
您本是一介书生,焉知世事如棋、波谲云诡?十九世纪末,犹太人德雷福斯上尉被诬陷为向德国出卖军事机密的叛徒,被军事法庭判处终身监禁,法国为此分成了支持和反对德雷福斯的两个阵营。您站在左拉一边坚持了长达十年的正义斗争,直至德雷福斯被彻底平反。您明明是为平反冤案奔走呼号,却因此在法兰西学士院里陷于孤立;您支持左翼联盟中的激进党领袖克雷孟梭,不料他刚上台就镇压工人罢工,被人们称为“老虎总理”,使您的美好理想化为泡影;社会党领袖饶勒斯深受工人爱戴,经常在议会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说,却由于反对战争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夜被暴徒暗杀,使您万分震惊,陷于悲观绝望的境地。
国际上的风云更是变幻莫测。您追随饶勒斯信仰社会主义,成为法国进步力量的代表人物,您早在1905年就担任“俄国人民之友协会”主席,声援入狱的高尔基和俄国人民的革命斗争。您谴责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罪行,揭露所谓的“黄祸”论,在列强瓜分中国的时代为中国人民仗义执言。苏联十月革命之后,您全力支持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带头签名抗议帝国主义国家对苏联的封锁,列宁在1919年12月5日召开的《全俄苏维埃第七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说过:“在声明下面第一个签名的是阿纳托尔·法朗士??共计有七十一个全法闻名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反对干涉俄国内政,因为实行封锁和采用饿死的政策会使儿童和老人死亡,这从文明的角度来看是不能容许的,他们不能容忍这一点??知识分子的叫嚣声比他们的力量高千百万倍,可是他们是一个出色的晴雨表,标示出了小资产阶级和彻头彻尾资产阶级舆论的倾向。”
无产阶级的领袖列宁高瞻远瞩,从阶级斗争的高度纵论天下大势,乃是理所当然、不容置喙。法朗士先生,我只是在感情上有点为您抱屈。您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了数十年,归根结底只是“资产阶级舆论”的“晴雨表”。您虽然表示敬仰马克思,但您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永远不可能得到信任,只能成为随时可能被抛开的“同路人”。在十月革命五周年的时候,您还发表了《向苏维埃人致敬》,表示相信“在人民为自己建立起来的政府里,找到了毕生追求的真理”。可是1922年11月在莫斯科召开的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却要求法共进行清洗,开除那些“凭兴趣入党的”、“在法国为数极多的”知识分子,宣称共产党需要“真正的无产者”。此时您已年过古稀,健康恶化,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也无力辩护,只能从此不再为共产党的报刊撰稿。
为什么自己赤诚待人,却始终被别人视为异己?您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最后一部回忆录《如花之年》的《后记》里无可奈何地叹息:“我只能说我是真诚的。我再说一遍:我热爱真理,我相信人类需要真理。但是毫无疑问,人类更需要谎言,因为谎言能欺骗和安慰他,给他以无限的希望。如果没有谎言,人类就会在绝望和厌倦中灭亡。”这句发自肺腑的自白,是您对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的鞭笞和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