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吹了灯,一个人坐在床上。很久,她摸黑找到那只小钟表,拿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用手摸到后面的弦,给它上了劲,小马驹又踢踢踏踏地跑起来。自从公公死后,她就再没给这只表上过劲,后来将它藏在箱子里了。本来,在乡间,这样的一只表只是个摆设而已。该收秋了该种麦了,布谷鸟来了叫了,芝麻花开了芝麻该收了,红薯叶子霜打黑了红薯该出了,猪喂大了该赶到会上换钱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庄稼绿了树叶黄了,花儿开了败了,男人下地干活,地里回来吃饭,女人早起扫院做饭,纺花织布,几千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这表干啥?没有表,天也要明要黑,鸡也要进窝,睡醒了又叫唤了,一叫人就得起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开始转圈,母鸡脸憋得通红就跑鸡窝里孵蛋了,天黑了一切活物都想回窝,人喝罢汤上了床,小孩子一挨枕头呼呼睡了,上年纪的躺下了等不来瞌睡,就秧秧蔓蔓说古道今,年轻人一对一对缠成绳、联成蛋再花些子憨力气,就让女人打着挺把个小人儿生在床前铺好的草窝里。要这表有啥用呢?几百辈子没有它,人们照样过日子。唉,我那舅咋就想起托人从山东给我带回来个这东西,他是好心,想让外甥女带着这稀罕物出阁。
她曾想过,把这小东西砸扁了扔到粪坑里,可她试了几回不舍得。不再给它上劲了,叫它歇了吧。今晚她心慌得不行,两眼就像拿棍支着合不上,只好又拿出这钟,约莫把针拨到十一,它就起劲地从十一点向前奔跑,时间也就在这屋里有声地流动。窗外有细小的声音,那是枝兰去了堂屋东山的茅子后出来,小声说:“嫂,睡吧,咱就是这样睁着眼到天明,也不济事啊。”
“就睡就睡。”她仍然没有脱衣裳,只是把被子拉开盖到腿上来。那只钟在静夜里听起来脚步杂沓,她的心也更焦躁起来。
那表走到五点半的时候,她听到大门口拍门的声音。她“噌”地坐起来,穿上鞋就扑出院子。她听到门外喊:“枝贵回来没有?”她泄气了,差点一下子瘫到地上。枝兰的门也打开了,两个人在院子里会合。“我听着是罗掌柜家里的伙计。”季瓷无力地说,两人相跟着到大门口开了门。那主儿站在门外:“掌柜的叫我来问问你,要是还没回来,就叫我县上找他去呀。”
“没,没回来。”季瓷哭出了声。
天明了,昨晚的红薯糊涂稠稠的还在锅里,香油拌葱花芫荽的气味已不蹿了,软塌塌地飘在灶火里,像更加浓厚缠绵的忧伤,是一个噩梦的尾巴。
只说是秋天里土匪多,借着高的庄稼抢人,可现在是春天呀,麦苗才到小腿肚上,一眼能望出几里外,怎么也有土匪呢?
罗掌柜早就从跑回来报信的伙计那里知道了消息。他手里拿个大白布立在于枝贵家门口,一看到架子车进村,他就迎上去,用大白布盖住死人。他家伙计和公家人一起,将于枝贵抬下来放到当街的门外。于枝贵是凶死,不能进家门了,就停在大门外,直到罗掌柜安排的人把棺材抬来,将他放了进去。
于枝贵入土后,季瓷又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她叫本家的一个小孩请来了宽婶子。
“宽婶儿,我几个夜里没合眼了,夜儿黑挤了一会儿眼,做了一个梦。俺婆母娘给我托梦了,叫千万不敢误了兰的婚姻大事,我还梦见有仙人给我说,要闺女出门才能冲霉运。我前后想想,还得请您来出面,赶快把兰打发走。麻烦你去东乡给说说,等不到过年了,叫他们赶快定个日子来接亲,我卖房子卖地,要把兰像样地打发走。”
宽婶子面露难色。心里说,这事恐怕不太好说,你家接二连三死人,这又不年不节的,咋就让人家来娶媳妇。
季瓷进到里边,一会儿挑门帘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绣包,打开来,掉出一个指头肚大的物件,放在她的手上:“婶儿,这是我当闺女时的一个翡翠花,你拿去戴吧。去给东乡兰她婆家好好说说,就说我真的做了梦,仙姑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