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晌午,季瓷来到东南二十里外的葡萄湾。颍河在这里拐得才算稀奇,它由北而来,围着村子画了个“8”字,在快要接上的时候,又向北走去,在远处才又缓缓调头向东南而去。姓常的祖先真是独具慧眼,看上了这个地方住下来,村子就像在两个岛上,外人要想走进,也不是容易的事。季瓷不急,她坐在河边的一片干草上,掏出自己带的苞谷面饼子,看着静静的河水,太阳照着,吃起她的午饭来。吃完后,撩起衣襟挤了挤憋得胀胀的奶,奶水划一条弧线喷射到地上,觉着心疼,这是孩子的一顿饭。借这机会她也观察好了地形。她约莫着过了午饭时候,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心里叹着,满河的水却不能喝一口,冬天的河水太凉,激住了就没奶水了。
进了村,打听常掌柜的家,就有小孩子跑在前面带路,将她引到一个大门前,用力拍着,季瓷忙拢拢头发,拉拉衣襟。门开了,一个下人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她。季瓷说:“给恁家掌柜的说,我是北乡河西章的,为俺欠恁家账的事来。”那人领她进了院子,常掌柜已经站在堂屋台阶上,用同样惊异的眼神看她。院子里好几个房门,从堂屋的西山墙还有一个过道通向后边,说明后面还有一个院子。她向着常掌柜施了礼,又将自己的身份说了一回,那常掌柜还是没有从惊异中挣脱出来。季瓷就那么侧着身在当院站着,她说:“我是为俺叔欠恁的账而来。”常掌柜说:“是,你叔欠俺的账,可是,你是从河西章来的?走了二十里?听说他家有个月子婆娘,那你是……”
“我就是那月子婆娘。俺家欠恁的账,让恁一回回派人去提,太对不住恁,这快要过年了,来先给恁还一些,很少,可也是个心意。”
“噢,噢。”常掌柜的脸活泛了一些,将她让到堂屋里,他的大婆便过来陪她说话。
“这么大个事,咋不叫你家外面人来?你一个家里人,做得了这主?”常掌柜问。
“他脾气孬,不会说话,我怕他来哪一句说得不得,惹恁生气,我这还没出百天的月子婆娘来,还望恁原谅,只想赶在年前来,是个礼数。”她从包里先摸出几朵玉花,“这几朵花送给家里的闺女媳妇戴吧,她们戴了才是相配。”
常掌柜仰头哈哈笑了:“要是那章木林家的人有你一半明理,我哪能要那么紧呀,又不是离了这钱活不成了。可我替你操心呀,你一个女人家,噢,就是你们一家来还,连本带利八十块大洋呀!”
“这就是我今儿来的想法。先还十块,剩下的,我们起五更搭黄昏,想法钻眼,挤的磨的,必得给恁还了。只是,地不能卖。恁也知,地要一卖,定是一把就还清了。可要是没了地,俺一家就没一点活路了,想俺公爹,那也是要面子的人,碰上了这样不照号的弟兄,也是气得没法没法的,再卖了地,叫他觉得这一辈子落个不是任啥,他定是受不了,再一时想不开,那可就……望常掌柜恁一定包涵。”
常掌柜又是仰头大笑:“不愧是季先生的闺女,既是你说到这儿了,就听你一回吧。”
季瓷听言,从包袱里拿出十块大洋排在桌上。这是她那天在娘家问她爹借的。季先生说,借啥呀借,拿去使吧,既是你自己愿意过这日子,我也没法,不是没劝过你。
常掌柜当场拿出那叫河水带走的人写的字据,叫季瓷看过,又叫来儿子,拿毛笔写好,季瓷大约莫看了,在常掌柜大婆递过来的红颜色上蘸了,按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常掌柜,将那旧借据放在自己包袱里。
季瓷不在他家停留,常掌柜叫人端来茶她也不喝,匆匆告辞。
回到家里时,天已黑透,奶也憋得饱胀,边掀怀里的衣服,边扑向床上,将奶头塞到孩子嘴里。包袱比清早出门时大多了,里面有三个蒸馍,一碗白面,两个鸡蛋。
章守信用木头和麦秸扎了一个半人高的圆圆的馍筐,上面分为两层,下面半空,背起来贴身,走到集上时,从肩上放下来就可营业。季瓷天天早起蒸馍,章守信用一根扁担挑了馍筐到白果集上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