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年夏先生回来，就约爱丽丝一起来这里喝一点酒。有时开上一瓶酒慢慢喝，每次的剩酒就存在酒吧架子上。待气氛和酒都调节好了，身体也舒适了，夏先生就请爱丽丝就着乐队的音乐跳几支舞。跳舞的技术，就像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是不会忘记的。所以，跳到圆熟了，少年时代脚下花哨的美国风，就好像醒过来了一样，不由得自己不生龙活虎。那时候，夏先生心里总是想，这情形才叫不知今夕何夕呢。

“上海啊，真是变得越来越不认识了。”夏先生叹了口气。

“往后越加不认识了。”阿四说。“我们将来归费尔蒙特集团的外国人管了。不过，外国人大概总管得比我们自己好。听领导讲，费尔蒙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管理古董酒店的大公司。最好这次我们和平嫁对一个人。”

爱丽丝笑了笑，没出声。看阿四的样子，对饭店的将来好像嫁女儿的娘一样担心。“其实，这种事，一介小民如何管得了呢。外国人在外国倒是可能不错，一来中国，两天就变坏。”她说，“我家孙女教外国人中文，教一个澳大利亚人。问他会说什么，那人说，会说小姐漂亮。你想想他是在哪里学来的。”

一杯和平饭店，琥珀色的鸡尾酒。一杯上海，金黄色的鸡尾酒，都是这间酒吧的特色酒，别处喝不到。阿四倒酒，加冰，搅拌，滤出，不用谢克杯，不用量杯，只不过两分钟，就做完了。

阿四的动作又轻巧，又利落，又本分，没有阿旺做酒时利落里带着点卖弄的意思，平稳妥当，让他们格外喜欢。夏先生又叹了口气：“阿四哪能会那么旧气啊。”

“旧气”是夏先生夸奖人的话。他想奚落某人，才说他崭崭新，像新瓷器那般贼光雪亮。阿四的利落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上海，被家里人带到华懋饭店吃冰激凌时看到过的那些服务生。那些人在遥远的记忆里统统是黑发锃亮，衣服雪白，胳膊上搭一块浆过的大巾，上面一丝皱褶都没有。那种殷勤和精良，就是他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世界。夏先生说，后来去香港，满街都是赤脚穿木拖板的人，简直要哭出来。

爱丽丝总说，要是看到赤脚穿木拖板的人就要哭出来，那么，自己眼睁睁看着华懋饭店还开着门，但进不得门去，她这几十年只好哭死了。她喜欢看阿四的利落和殷勤，是阿四能让她想到小时候在佣人殷勤照料下的无忧无虑，无心无肝。看到阿四，她就又变回翘课去跳舞的不良少女。

说到这些，夏先生总是拍拍爱丽丝的手背，表示理解：“我那五叔叔，留在上海的那一房，当初以为自己门槛精，从我们家这一房出让的股份里贪到便宜了，后来‘五反’，一夕之间家产悉数充公。五叔叔是多少时髦的人呀，圣约翰历史系毕业，家里最早用人造革椅子，后来落魄到抽根香烟，都要将烟屁股积起来再利用的。当真是触目惊心。”

就这样扯着闲话，一杯酒，两杯酒下肚去了，《月亮河》的音乐一起，他们就不说沧桑了，只下去跳舞。

夏先生与爱丽丝，每次只要来酒吧，就找阿四调酒喝。看上去好像是老客人的依赖，其实，他们心里，将本该当做孙女辈的阿四，当成自己的长辈般的，好像他们在阿四这里可以被照顾，又可以默默地向阿四撒娇。他们每次都喜欢阿四伸出白白的，厚实的手掌，将他们面前已经干干净净的台板再细细抹上一遍的样子，这样子让他们觉得那么可依赖。只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私下里也是心照不宣。

阿四打开水龙头冲干净调酒棒。她说：“不晓得等饭店修好，新酒吧开张，你们还喝不喝得到这两款鸡尾酒。外国人来接管，不一定看得上我们现在这种酒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