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来就是是动物,嗅叶是情感中枢中最古老的部分,它唤醒人脑海中埋藏得最深的记忆。动物繁衍进化,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在捕食、交配时用嗅觉唤起的回忆去判断。
“我找遍了各大商场,都没有找到这款香水。我想一定是绝版了。上周我去日本,在一个专门卖绝版香水的店里找到了,叫做‘红心王国’,炒到了一万块一瓶。我咬牙还是买了……刘师傅,你说不适合我是不是?刘师傅,你不懂。我只是希望,我老公在我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会想到她,然后像和她上床一样和我上。刘师傅,你不懂。”
孔太太那天又哭了许久,直到夕阳下山才走,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的嗅觉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刘巍有些怅惘。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那个下午流的眼泪的味道,像是在海水中浸泡的稻草。
“太热了!”沉寂了大半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小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指甲油,迎了上去。刘巍也把白大褂重新穿了起来。
“林老师,你先喝杯水。”小张殷勤地递了杯温水。来的人叫做林满,是个画家,身上总是带着油彩的味道。但是对小张来说,他是画家还是商人没有区别,重点在于他的老婆今年年初离开了他。林满成为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单身男子之一,独占一个将近两百平的大房子。
林满把水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对刘巍说:“不好意思啊刘师傅,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可我的脖子和背实在是太不舒服了,就像是被人拧断了一样。昨天一晚上没睡成。今天一醒就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找刘师傅。”
刘巍让林满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把他的袜子脱下来,说:“没关系,今天没客人。”
林满依然自顾自地道歉:“本来想着过两天再说。但是我明天要去台湾了。”
刘巍把拇指深深地按压进他的脚跟和脚心,林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说道:“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台湾开画展,我要去找她。”他的声音很温柔,又问道:“刘师傅,你去过台湾吗?”
“没有。”
“台湾很漂亮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天际线。”
刘巍想象不出来。他最接近的嗅觉记忆,仅仅到达机场。化妆品的味道、烤咖啡豆的味道、皮具和真丝衣服的味道,都是些昂贵的味道。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的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特殊的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的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的时候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天光,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去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
“都说我命里克三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卧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智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像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是,她留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