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不死不活的单位里,我是他们眼中最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一员。虽然,闲人远不止我一个,一包烟,一杯茶,一张报纸翻半天的写照似乎是针对所有行政人员的。或者,关起办公室的门来静声静气地下象棋,按捺不住时,大吼一声,楼道里听得一清二楚。刚开始心里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习惯了,一笑了之。再后来,充耳不闻,抽各自的烟,喝各自的茶。或者,关系好的,悄声说点各自的事,谁也保不准第二天不会传开,但还是想做危险倾诉。要不,就无聊地说说昨天在家里看到对面四楼住的王科长家里的事,说他老婆从卫生间出来,边提裤子边往客厅里跑,连里面什么颜色的内裤都看得一清二楚。是那种老派的红底布满碎花的内裤,肯定是王科长亲手给他夫人缝做的,因为王科长不仅会烹饪,且缝纫机玩得相当好。又有人故作不平说,这就是住楼房的弊端,楼挨着楼,一块块玻璃窗跟监视器似的,只要没拉帘子,谁家有啥事便看得一清二楚。
你没事总盯着别人家的窗子干啥?什么叫缺德?这就是!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在马桶上坐一会儿,清仓处理大甩卖,把肚里的货整利落了,第二天脸色赛貂蝉。
貂蝉啥样?你见过?
不管啥样,人家的脸肯定是白的。瞧你那皮肤,灰暗蜡黄,斑斑驳驳,那全是毒素,你明白吗?
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顿唇枪舌战,相互贬损,不分胜负。
下班时间一到,立即收兵,打道回府。回头也许忘了这档子事,而与对方发生利益冲突时,便又咬牙切齿。
我曾经试图融入其中。在朋友群里字字珠玑、经纶满腹、幽默俏皮的我,在同事面前总也搭不上腔,显得木讷笨拙。他们所认为的幽默,在我听起来显得那么苍白,我搜肠刮肚也没能把笑拽出来。我还是回到我的办公室静静地待着,捧本书,耳朵被隔壁的噪音骚扰,眼瞅着日升日暮。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也是眼瞅着日升日落,可人家种出了养命的庄稼,粒粒颗收。而我呢,我不仅没有粒粒颗收,反倒让时间把我的生命无偿地粒粒颗收。我的内心由此倍感焦虑。我竟然生发出要在某期刊物上登则征婚启事的念头。远嫁到某个生机盎然的庄园,种几棵会开花结果的大树,和一个陌生而善良的男人,那个可能会成为我爱人的男人共度此生。忽然,我因这近乎荒诞的念头而掩面窃笑。
那单位纯粹是一个樊笼,一个分着等级的阶梯式樊笼。樊笼里有精英有糟粕也肯定有弥足珍贵的稀世天才,可偏偏就缺了伯乐。精英,有头脑糊涂、自鸣得意的精英,也有真正的精英。真正的精英少之又少,不面临灭亡也属濒危人种。最致命的是,精英自己都辨别不了自己是否精英。
我的部门领导算是某个团体中的一个精英。可他偏就长了三副面孔,一副是奉献给提拔他的上司的,谁都不常看见;一副是给他老婆的秘密面孔,谁也没法看见;剩下的那副面孔就是给他所认为没什么现实价值的下属的,我是那其中的一个,在那副面孔里,我知道了自己其实连个棋子都不是。
我想到辞职。就在我还没把辞职的想法公之于众时,我的身体像个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蜂窝煤那般被遗忘在家了。我被释放了,这释放也割断了我的生活来源,我得自己给自己找饭吃。我终于逃离了那个樊笼。躲在自己的樊笼总比进出别人的樊笼要过得从容些……
我将头枕放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用梦境梳理梦境。
我的蚂蚁们也平息在厚实的纸页里,巴望着什么,似乎是在巴望着我,想让我再腾出思路与它们交谈。而我没有心思。那个奇特的电话,电话那头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然时不时地占据着我。我在奇怪,这是不是由于我孤独的缘故,但又不全是。孤独更多的时候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土墙,你可以推倒它,也能够重建它。
电话响起。我如电击般地抓起话筒。一个男声响起,在我耳边说:
“我要米诺。”
还是那个“要”字,这个字要命地击穿了我的心,波及我全身的每个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