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唐喻回到了书房。为了稳定自己有些波动的心绪,他再次打开行装,一件一件清点自己要随身携带的物品。
这一去就四年,他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行李中仅马褂就置办了六条,都是对襟的,四条长袖两条短袖,其中两条宝蓝,两条库灰,一条酱色,一条天青,料作有四条是缎子的,一条是铁线纱的,还有一条是紫羔皮底料的翻毛马褂。另外还有长衫两条,长袍三条,皮袍一条,单裤三条,夹裤三条,棉裤一条,皮裤一条,两顶金线镶边的缎子小帽和一顶俗称“拉虎帽”的皮帽,薄底鞋六双,厚底鞋四双,靴子三双,另有底衫、底裤、袜子各十几付。日常用品方面则一切从简,只有一把用金粉画着牡丹的墨色折扇和一把画有山水并配着李白《九华山联句》的白底折扇,另有油纸伞一把。文房四宝方面,唐喻为自己准备了三块端砚,九支徽墨,二十四支大小不一的湖笔,还有宣纸若干。此外,唐喻还特地带了一套《诸子集成》和一套《十三经注疏》,虽然两套书的大部份篇目,他已背得滚瓜烂熟,但他还是打算到德国后,经常把它们拿出来温故知新一番。这样在学习洋人的奇机淫巧时,可以让自己的心智不会受到蒙蔽。两套书几乎占去了半个牛皮面的樟木树皮箱子,唐喻还在其中夹了一百回本的《镜花缘》和魏源的《海国图志》,这是他所能找到的仅有的几本描绘海外世界的书籍。
从有记忆那天开始,唐喻就一直坚信在他所生活的这个坚硬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神奇的未知世界,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这个未知世界对他的召唤。他相信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只是表面之物,可以被任意穿越和替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会产生这样一些奇怪的念头,好像这念头不是来自别人的启示,而是生发于自己的内心。
6岁那年,凌德功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唐喻看着这个鹰钩鼻子的金发洋人,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14年后,他会离开漂来,去洋人的世界。当时,他脑子里甚至还闪出了“慕尼黑”这样一个奇怪的地名。
但这些事情,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那种给了他这预示的力量,似乎也在不断提醒他,必须独自坚守这些秘密。因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能承受和理解的东西,别人未必也能承受和理解。这让唐喻不得不时时刻刻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为了不让人觉察到这刻意的距离,唐喻努力学习了所有与亲切温和有关的技巧。凡是认识他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觉得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一个随和到能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亲切感的人。
在这一点上,唐喻觉得自己和堂弟正好是两个极端。在内心,唐妙是个感情如脱缰野马般奔放的人,但因为这感情过于炽烈,连他自己都被吓着了,反而常常会表现得胆怯并且孤僻,让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错以为他难以接近,对他保持了敬而远之的警惕。人们眼中的唐喻和真正的唐喻截然相反,同样,人们眼中的唐妙和真正的唐妙也截然相反。虽然原因不同,但唐喻觉得唐妙和自己一样,都是那种生来就要孤独的人。这同病相怜的孤独感让唐喻把唐妙当成了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虽然唐喻没有向堂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但唐妙似乎能感觉到这种友谊。因此小时候起,别人眼里孤僻异常的唐妙,面对唐喻时却总是很健谈。有时候,两人甚至还会因为某些问题产生激烈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