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清点一遍之后,唐喻又沉住气把它们重新整整齐齐码放回箱子。
箱子还是新的,带着浓重的硝味。这种牛皮面的樟木树皮箱子,能像普通的樟木箱子一样防蛀防霉,同时又不像普通樟木箱子那般笨重。唐喻在漂来城著名的皮货店另草斋一共订做了三个这样的箱子,花了三十两银子。本来,他还准备给唐妙也同样订做三个,但被唐妙拒绝了。
唐妙为这次远游只准备了一个竹编的小箱子,宽不过一尺,长不过一尺半。
唐妙有些好奇,不知道在南货行零星呈现的洋货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多年前第一次在南货行看见怀表,唐妙就曾被这个问题激动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要佩带一只怀表?为此,他甚至怀疑,在那里阳光、影子、启明星和潮水这些征兆时间变化的现象可能都是紊乱的,这让人们对于时间的感觉也变得同样紊乱,因此不得不造出钟表这种奢侈品,以指导人们的生活。同时,表上的每个刻度只相当于此地的半个时辰,这说明时间在那里被掰成了两半,等等。
诸如此类怪异的想法总是随着每件新洋货的出现,不断刺激着他。但每次惊奇过后,都会留下更大的空虚。唐妙越想象,就越是想象不出那个彼岸世界的全景。这让他对它的渴望,变得一天比一天强烈。因此,当唐望小心翼翼地来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出国留学时,他没一丝犹豫就答应了。
这之后,唐妙就痴痴呆呆地被包围在满脑子的兴奋之中。平时那愁眉紧锁的面孔,开始被一种闪着异样光彩的笑容所充满。每天一有闲暇,他就会在心里无休无止地丈量时间在光线中流逝的痕迹,每丈量一次,他都会抱怨时间过得太慢,好像天井里那些爬在青苔边上的蚰蜒,即使用尽所有力量,也只能向前爬过去一点点。
兴奋与煎熬的交错,让唐妙日渐消瘦,他忽然在嘴唇边上嗅到了一丝带着危险气息的铁锈味。唐妙原以为这气味属于爱情。早在九岁那年他就曾经闻见过这种气味,因此莫名其妙地打定主意,要去爱上那个比他大十五岁的成年女子,他甚至还对这个丰腴的女人产生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欲望。正是这场暗恋,让唐妙爱上了南货行里的那些洋货。自此,他心中那些被压抑的热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港口,不再像脱缰的野马那样,四处飘散了。
所以,当癫狂再次发生时,唐妙还真的舒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对彼岸世界的渴望,终于替代了那种危险而绝望的爱情。
但是,那天,在麦哲伦号蒸汽船解开缆绳的一刹那,唐妙忽然发现,原来的兴奋一下子荡然无存,若不是轮船已经离开码头正顺着漂来江的潮汐向下游漂去,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地跑下船去。
就在前一天的傍晚时分,孔三姨太詹凤仙特地把唐妙找了过去。唐妙见到她时,她身边的空气里还萦绕着一片福寿膏的烟雾,充满颓废气息的鸦片味在人参、当归等药材的烘托下,好像一股饱藏在喜气洋洋中的忧伤,让人既心醉,又心碎。烟雾后面,时年三十二岁的詹凤仙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手里还怅然若失地拿着那根银质的烟枪,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上面没有一丝神气,与其说是躺着,还不如说是被随便搭拉在了床榻上,原来紧绷的盘龙髻闹花鬓也随着身体一起松弛了,一些片断的发丝从簪子的束缚中逃逸了出来,凌乱地搭拉在她汗津津的脸上和脖子上,旗袍最上面的那颗软扣也被漫不经心地松开了。看到唐妙进来,她的右手云一样地向他飘了过来,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上吊着个油绿色缎子作底上面绣着粉色牡丹的香囊。然后唐妙看到她纤巧而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张开了,他的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仿佛不是来自此时此地的声音:“拿去。”
唐妙吃惊地看了詹凤仙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上接过了香囊。那一刹那,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凉、柔软而光滑的无名指,他吓得低下头,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詹凤仙对此并无觉察,只是继续在用那游移不定的声音说:“这是我做姑娘时攒下的宝贝,虽然你不想认我当干娘,我还是一直当你是干儿子。把这些带着,就当是我给你的零用钱。看到有什么稀奇的洋货,也记得给我随便买几样回来。这些东西里,最值钱的应该就是那颗钻,以前一个秃顶洋人送的,他说他在一个叫奥妃丽家的地方有钻石矿,里面全是那么大的钻。他随随便便把这么大颗钻送我,就是要让我看看他的身家,好让我跟了他……”
唐妙注意到,说着说着,詹凤仙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两抹红晕,目光愈发迷离,焦点却空空的,好像被空气吸走了,消失在时间的另一端。
“他说要带我出洋去见世面,还说人活一辈子,没去巴黎看过万国博览会,就等于白活了。可惜他老得连头发都没剩下几根,要不然我就狠狠心真的跟他走了。唉,我要再年轻20岁就好了……”
詹凤仙忽然吃吃笑起来,唐妙却从这中气不足的笑声中,听出了些许悲伤。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第一次长时间地凝视詹凤仙的脸。他看到,她的眼圈红了,上面那些细微的鱼尾纹,鳞片似的忽闪忽闪着。然而那时唐妙的心里还被即将奔赴远方的喜悦占据着,怎样努力,终究还是生不出半点同情之心来。
但是在船离岸的一刹那,波光粼粼的江面,让唐妙的眼前闪现出詹凤仙那双美丽的眼睛和眼睛边上悄悄冒出的鱼尾纹,他的脑子突然滑过一个清晰的念头,未来的四年,这双眼睛还将进一步变老,而他却不能在此之前抓紧时间凝望它们。这个念头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里,疼痛的感觉让他在没有离开漂来之前,浑身就已被乡愁充满。他吓坏了,连忙跑回客舱,从竹编箱里拿出了一包“达勒姆公牛”牌香烟。这是三个月前他从南货行的柜台里偷偷拿出来的。凌德功曾对他说过:“香烟是祛除忧愁的最佳药物。”
唐妙将这祛除忧愁的洋货拆开,拿了一支,根据记忆里凌德功抽烟的样子,把它点燃,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呛人的气味冲进了他的肺他的眼睛,他咳嗽不止,眼泪顺理成章地流了出来。他抬起头,忽然看到唐喻不知什么时候已进了客舱,正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