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的照片里,唐喻注意到,唐妙在聚会的集体照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另一些唐妙的单人照,则记录了他在巴黎的行踪。其中,有他坐马车穿过凯旋门时的情景,有他在卢浮宫如林密布的画框中左顾右盼的情景,有他在巴黎圣母院叼着雪茄嘴角浅笑的情景,还有他在蒙马特尔的莱丽酒吧和一群康康舞女亲昵地推来搡去的情景。最耀眼的几张照片都是用埃菲尔铁塔做背景。唐妙在照片上像个鬼魂,正在穿越一个跟他一般飘忽不定如妖如魅的世界,吹笛子舞蛇的印度人、穿彩色服装的土耳其太监、戴面纱骑骆驼的阿拉伯牧民、如食人番一样张牙舞爪的印第安人和非洲土著、身穿织锦和服在谦卑点头的日本妇人,都在埃菲尔塔下悠然自得地展现他们的异族风情,好像全世界都被收集到了巴黎,好像全世界不过就是巴黎的一道风景。这些照片都是1889年春天唐妙在万国博览会上的留影。所有这些照片,在风格上都各各不同,显示出照片分别出自不同的摄影者之手。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唐妙在巴黎居住期间交游广泛,行踪不定。
在照片的帮助下,唐喻开始意识到,刚才他以为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实际上是用三年时间才完成的。那个穿桃红色裙子的女人玛丽,当然也不是唐妙第一天带来的那个中年娼妓。唐喻依稀记起来,三天前,唐妙是带着这位蒙马特尔著名的交际花一起回慕尼黑的。按计划,韩叔政和官派出洋生们已到了学成归国的时候,所以昨天唐喻特地替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唐妙也被从巴黎叫回来参加了这次活动。
本来,唐氏兄弟要和官派出洋生一起回国,但唐喻认为,自己学到的新知识还不足以完成那个伟大的使命,所以特地写信给唐望,表示了延期两年回国的意思。正好总督派遣的第二批军政出洋生正要从漂来出发来慕尼黑,唐望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昨天,聚餐的时候,为了不让韩叔政们觉察出唐妙放纵声色的生活,玛丽在唐喻的暗示下,识趣地离开了公寓,独自一人去了伊萨尔河畔闲逛。很晚才回到公寓。然后她又陪着唐妙到街上的酒吧去喝了大半夜的酒,两人直到凌晨才回到公寓,接着便是一阵胡闹。
因为学习了一个通宵,唐喻有些疲惫,心神恍惚间,错以为时间又回到了刚刚到达慕尼黑的那一夜。
所有疑团都迎刃而解,唐喻终于舒了口气,把照片重新放回到牛皮面樟木箱子里。他把箱子关上锁紧,然后提着箱子往客厅里走。刚出房间门,他都来不及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把箱子往外拿,就迎面看见了正在客厅里喋喋不休的公输义。不知什么时候,公输义已穿戴整齐,头上带着顶大沿帽,身上穿着件两排扣的士官服,然后是皮裤和大皮靴,正是韩叔政回国前为了表示感谢送给他的。因为衣服比较大,公输义还把他们拿到裁缝铺改了改。帽子和靴子虽然还是显大,但这一身装束配上公输义神气活现的神情,让他确实有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感觉。
让唐喻吃惊的是,除了公输义非常正式的装束之外,客厅里还放满了各种各样已经装点整齐的行李包裹。他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了刚才明明已经离开的唐妙。
不知为何,唐妙又回来了,正坐在一个行李包上翘着二郎腿,探头向窗外张望,嘴里还在吹口哨。
唐喻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问公输义:“今天,按西洋历算大概是哪年哪月哪日?”
“1891年7月10日。”唐喻的问题让公输义的脸上露出了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但他还是很快做出了回答,并反问了一句,“少爷,我们现在就动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