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上班时遇到阿娜,她的眼睛略显浮肿。
“昨夜睡得好吗?”
“还行。”
“那么大的雨!”
“是不小。”
我本来很想跟她聊上几句,昨夜我的确吓坏了。全厂的人都在议论这场雨。听说这是场多年未遇的暴雨。山上的小灌木被冲得七倒八歪,露出了白白的根须,像被脱光了衣服挨打的孩子,可怜巴巴的。山上平添了无数的小水沟,裸露出更多的白石头。
“我还担心泥石流呢。”我说。
“是吗?”可她似乎没有谈兴,“夏天嘛,大暴雨也属正常。”她不咸不淡地说,脸上又罩上了一层面纱。
可你害怕吗?在这样的夜晚,你感到孤独吗?是否也生出一些莫名的渴望与幻象?而这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她的眼神阻止了我。
这不是我的意志可以左右的事,爱情,是另一场出乎意料的雨。不是暴雨、阵雨,而是一场持久的雨,时大,时小,却绵绵不绝。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五月的早晨,我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读英语。除了上班、吃饭、睡觉、散步,我无时无刻不在读着,学习着,或者是思考着。经常性地怀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心理,一种焦虑,关于时间的。像一个守财奴对待金钱。我总觉得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抢我的时间,这是我挣不脱的梦魇。
机修车间的背后,山弯旁边,厂里辟出一个小小的花圃,我把这里当作我的读书角。我在读一篇英语随笔《初雪》,作者史蒂文生。我大声念着,石头后闪出一个人影,阴影罩住了我书本上的斑驳阳光。抬头看,是厂长大人。我将书本垂下,对他笑了笑,没有别人,我要自在得多。
他曾当着孙玲她们说跟我交谈是种享受,虽然有时候我会挖苦人,可是有幽默感,还很有趣。我是这样的吗?我有幽默感吗?那回也是个星期天,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寝室里,说专门来找我聊天的,闹得我成了个大红脸。
近来,我再也不能保持过去那种清高倨傲的姿态了,在面对他时。
他也微笑着,同时眼睛也没闲着——在我脸上搜寻什么。搜寻什么呢?我不知道。在他的注视下,我的脸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地红了。而意识到这一点,就更窘得厉害。下意识般地,我拔腿逃开,脚下却更加茫然了。
他跟了上来,同时跟我开起无伤大雅的、与往常类似的玩笑。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我放松下来。他提议走一走。
我不是已经在走吗?不过那不叫走,而只是在移动。还没有单独跟陆厂长一起走过呢。这么一想,又不自在了。脊背开始冒汗。我甚至有些后悔今天出来。现在我在他的后面。
“知道我为什么看重你吗?”
这我无法回答,摇头。低头看脚,脚上穿着式样普通的半高跟黑皮鞋,有多久没有擦过油了?每次都让爱讲究的孙玲数落。为什么呢?
“因为你与众不同。”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在我听来却如雷贯耳。慌乱中我朝他投去迅疾的一瞥,又不知道该把眼睛置于何处了。干脆就盯着前面一棵大桉树,看着一片大叶子悠然坠落。然而只那一瞥也就够了,足以搅得我的心更加乱成一团。
他显得多么诚挚、多么严肃啊!人仿佛也变得年轻了,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说我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内动力,不需要外力推动,就能自强不息。他说从我身上看到了他的青年时代,简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