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乱草似的脑子里怎么也无法把年轻时他可能的样子与现在的我放在一起加以比较,但这一点并不使我的心跳减慢。相反,仿佛有钟鼓齐鸣,歌声盈耳,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站也站不稳了。真担心自己像电影慢镜头似的,如一堵墙一样倒下。
现在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呓语状态,眼睛凝视着远处,独白着。
他又说:“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像《古丽雅的道路》中的女主人公。”
古丽雅,她是谁?她大概是一位苏联女英雄吧?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如此动人、如此温暖的话语,如此令人热血沸腾,从来没有人如此高看过我,从来!尽管从小被师长宠爱,被同龄人嫉妒;但他不是别人,他是红村的君王。在他面前,连阿娜、晓彤都情不自禁地变了样。
他把我看成谁了?
苏联女英雄?我真的像她?她有什么样的英雄事迹?什么性格?一个外国女英雄?
难道不值得为此而死?
太阳像一团大火在蔚蓝的天空上燃烧,空气澄明无比,无风。我仿佛又听见一首无字的歌在耳边缭绕,是那么嘹亮、激越,我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今日何年。我仿佛生出了翅膀,随时可能凌空飞翔。
他还在说着,我已经不在听了。我喝酒了吗?脚下如同踩在云朵上,人漂浮在空气中,但愿永远不要下来。他说看见我真的就像看见他的青年时代,那时他也酷爱文学(他说“也”,他知道我也酷爱文学?),若不是因家境贫穷,他准选择文科,因为一心要当作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想象中的湘西山水,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山溪一样清纯,还有清俊而蛮野的虎雏小兵……钟灵毓秀的湘西,是不是格外赋予人们以文学的细胞呢?
我下意识地扯下一片叶子,撕碎,抛开,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只一味地傻笑,拼命点头,好像一个无比虔诚的听布道的傻瓜。他说他六十岁铁定退休,圆他的作家梦。
“你可别对任何人说呀,我连魏医生也没告诉呢。”
我还能怎样,唯有使劲点头,决心将这秘密坚守到老,直至带入坟墓。或者,像地下党那样,将机密嚼碎然后吞入肚子里,老虎凳也不能将我的嘴撬开。
说完话他扬长而去。
好久,我才如梦方醒,发现只剩下了自己:脚下,一大堆撕碎的桉树叶子,散发着刺鼻的芳香……
午间的广播响了。过了一会儿,当、当、当……山间又回荡着呼唤吃午饭的钟声。
红村的岁月是那么漫长,你会忍不住想象山外面的世界,想象生活中可能具有的缤纷色彩。可真正离开以后,你发现,最怀念的,是山间回荡的朴素钟声:清越,悠远,余音绕梁,还飘着饭的香味。那是一只挂在食堂门口的一段钢板,因千百次的敲打,越发锃亮,45号钢。食堂大门口,悬挂的那一段精光闪亮的钢板,成为食堂门口最为豪华的装饰。
红村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山间的公路凹凸不平,路又白又干,车一开便尘土飞扬。不过,倒也难得尘土飞扬——很少有车来打破这灰白色的寂静。公路上过往的行人也极少。除了附近两个工厂的工人,无非是一些走亲戚或进城的农民,头上包着白帕,背上背着背篼,老蓝布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松树皮似的黑腿。
农民也不特别多,这一带多半是石灰石土质,不宜耕种,偶见巴掌大的玉米地、高粱地,基本上不见农民来耕作。方圆数十里,像是无人地带,幸好有个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