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彼此无需多言。有时他仅点头微笑而已,有时也会送我几步路,默默地。
我很喜欢这种无言而会心的情谊,没有过多的好奇心来打破彼此轻松的局面。偶尔,我也会想象一下他在书店以外的生活,包括家庭、爱好、经历:已婚,妻子体弱多病,两个或三个孩子,几岁到十几岁不等。说不定岳母也与他们同住,因为老伴早逝而变得唠叨。而他本人,在家里脾气好到不能再好,仿佛是家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本他立志升学,结果中学毕业便挑起生活的担子。但我并不打算证实这些,而他也无意同我套近乎。只是有一次随意问起我的单位,我告诉了他,他显出适度的恭敬态度,微微点点头,仿佛不出他事先预料的样子。
那光线幽暗的书店,想起来真像一条小船。那是一片绿色的回忆,犹如沙漠之旅中,一个长满青草的蓝幽幽的小水塘。最美的一段时光。
我又站在阳光仍然强烈的县城街道上。
尘土飞扬,噪音,灰暗,破旧,幸福感倏然消失。适才因书籍带来的幻景,一个无限丰富而广阔的世界,像一个美丽的海市蜃楼倏然消失了。
发现自己依然置身于这小小一隅,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如此伧俗,如此狭小。
这是星期天,附近工厂的青工们也趁机晃进城来,手提“三洋”收录机,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招摇过市;而农民们则背着背篼进城赶场,嘈杂声,满地的甘蔗皮,泥土,痰迹,劣质烟味……喧嚣了大半天,县城开始迅速枯萎,因而变得丑陋不堪。疏离感……我谛视着茫茫人流,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我身在何处?既看不见希望,又不能爱,而青春正在逝去,依然一事无成。而一想到爱,陆文广那张顽皮而生动的脸庞又浮现眼前……
如果不是那场晚会,也许……
陆文广站在礼堂中央,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他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俄语。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有他的歌声,动人的歌声在大厅里回荡。
那是周六的晚上,大礼堂破天荒挤满了男女老少。工会难得组织了一场晚会,多年来头一次。听说是应许多年轻人的强烈要求举办的。有人夸张地说,再不办就要暴动了。
瞧哇,人们那个兴奋劲儿,孩子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还一边嗷嗷叫着;年轻女子们的眼波像月光下的湖水般秋波荡漾,个个目光烁烁,平日里还不好意思这么肆无忌惮呢,这可是个正当的机会。
“听,陆头要唱歌了!”
歌声,抒情男高音。跟他平日里略带沙哑的嗓音不大一样:不算十分嘹亮,但分外悦耳动人,富于感情。人与平时也判若两人。这是他吗?是那个不修边幅神气活现的酋长吗?这是一个深沉的、饱含深情的男子。晓彤悄悄对我说:“真想不到啊,陆厂长唱得那么好。”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唧唧喳喳的赞叹声。
而这一切与陆文广无关。他只是唱着,微眯着眼睛,让歌声穿过黑夜。他那清朗洒脱的面孔变柔和了,带着一种梦游似的神情。
他仿佛不是对着众人表演,而只是在同自己,或者另一个自己对话,对话显然触动了灵魂。或者说,在一种不设防的状态下,他完全是情不自禁地让情感泄露了出来,而他浑然不觉。这是一种“忘我”状态。歌曲将要结束之际,他的目光突然凝聚,探照灯似的掠过人丛,与我的目光骤然相遇,只一刹那,又闪开了。他仍然用异国语言唱道:“……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