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我经常去,这是红村人的小集市。我主要是寄信。那时与家人亲友主要靠通信交流彼此的情况。有时也买个牙膏、毛巾什么的,也不一定非等星期天,平日傍晚抬腿就可以走去,三四里地,权当散步。星期日我更喜欢乘厂里的早班交通车去县城,逛新华书店。那是我的秘密花园,小孩子藏猫猫时不经意发现的一个秘密山洞,我总是独自去,很快便成了那儿的熟客。
我主要关注外国文学名著。那几年,翻译名著渐渐多了起来。因为我同弟弟在信上抽象地讨论人生,抽象地谈论痛苦,他建议我也读一读哲学,要我关注《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于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笛卡尔、斯宾诺莎、卢梭、伏尔泰、叔本华、尼采、罗素,乃至康德、黑格尔,我都涉猎了。
我想知道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为什么那么痛苦?还想知道我将向何处去?我喜欢并钦佩卢梭在《忏悔录》中的感性和坦率,也喜欢并欣赏罗素的自由、博大和明智,喜欢他描述过的理想社会,那样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流浪汉、诗人等不仅允许存在而且被供养的多彩多姿的社会,是多么迷人啊!而且受阿娜的政治激情、谭小季的社会观察的影响,我的思考也延及社会政治。我常在想,什么样的社会形式对个人的幸福更有利?或者更能促进个人的发展与幸福?我并不认为铁板一块的社会形式是人类理想的社会类型,或者没有改造的必要。常常陷入苦苦的思索中,在那些独自散步的时刻。至于康德、黑格尔的玄之又玄的哲学论证,则把我读得云里雾里。不管怎样,当我沉思人生的时候,这些哲学玄想的确让我驿动的心获得了片刻的宁静;可是真正当生活的浪头朝我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即刻就把那些哲学玄想抛到了九霄云外,像《红楼梦》里说的,给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基本上新华书店的那些店员都认识我了。
“来了?”我一去,他们便微笑着趋前同我打招呼。让我感到自己仿佛很重要,是贵客,挺好的一种滋味。
其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中等个儿,微瘦,对我尤其亲切。我喜欢他那略带病容的笑脸。每次我一露面,他那疲惫的神情便骤然放光,他过来告诉我又到了哪些新书。
我喜欢买书。特别喜欢的是,买书时那声好听的“嚓”的一声。
把钱交给店员,店员将钱和开好的票夹在一个悬在头顶上、挂在空中的一个大夹子里,店员举手使劲一划拉,“嚓——”大夹子顺着钢丝滑向收款员,就像杂技空中飞人般轻快地飞到另一边,收款员取下钱夹,盖好章,与找头一块又给划拉回来。那情景我真是看不够,到布店扯布也是这样子的。有时候,我真有一种冲动,真想也伸手去划拉那么一下子,“嚓!”可我还是忍住了,一次都没有“嚓”过。
但没有忍住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坐在书柜后面的书库里头去了。坐在整屋子的书堆中,随意翻,随便读,仿佛我就是这一屋子书的主人。呼吸着新书的油墨香与霉味、灰尘味的混合气息,像鼹鼠一样渐渐适应屋里的幽暗,等光线变得不可忍受时,眼睛生痛,肚子咕咕叫,一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一直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真幸福啊!唯有书中的世界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出去时跟组长打个招呼(已经知道他是业务组长)。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