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向弟弟,冷笑了一下。“好像当作家就跟夹桌子上的菜一样容易似的。”弟弟也哼了一声。
“当然啰,要当丁玲那样的,还是不容易的。”母亲又说。
“丁玲算什么?”弟弟说。不是弟弟特别瞧不起丁玲,而是中国的现代作家,弟弟心目中好像只有鲁迅。
桌子上的气氛开始紧张。
尤其爸爸,显然他在极力忍住气。那两年,父亲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是不是进入了更年期?此外,我猜我和弟弟都使他深深地失望了,这也可能是他脾气暴躁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我和弟弟都不安于本分。弟弟不喜欢他所学的专业,经常旷课,成天把精力花在大部头的什么西方哲学一类书上;而我呢,早已失去了当初大唱《石油工人之歌》的豪情,根本就不安心工作,要么想当作家,要么想远走高飞,至于想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指责弟弟太狂妄,也批评我不安心本职工作,好高骛远,这是青年人之大忌。
父亲曾是老石油报的记者,一辈子为石油系统踏实勤恳地工作,父亲说的固然是正理,但我们哪里想听呢?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体会到父亲当年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的失望之情。他多么希望我们能走正道,也就是大家都走的大道:读书的就好好读书,学好自己的专业,以后学有所长;工作的就好好工作,最好能拿个劳动模范回来。
因为出身问题,一贯工作积极的父亲连党都没能入,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多么希望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实现他的理想啊。然而,我们使他的希望落空了。
妈妈还好,多少还带点嘲讽戏谑的神情,她讥讽弟弟只崇拜外国人。
妈妈比爸爸更加现实一些,对我们并不抱更高的奢望,只要我们安安稳稳地生活、踏踏实实地工作就行了。
然而这,我们也不能遂他们所愿。
我们恰恰不愿意“安安稳稳地生活,踏踏实实地工作”,如果让我们选择,我们宁愿选择“疾风暴雨的生活,轰轰烈烈的工作”,这才是问题所在。
“也许是,但也不尽然。”弟弟倒也保持着游戏的风度,他说崇拜的外国哲学家的名字倒是一长串。我要他说出都有些谁?“算了,说了爸妈也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爸爸火了。“我们不懂,就你才懂?”在我们家里,可以跟母亲开玩笑,跟父亲不可以。
“本来就不懂嘛,何必不服气嘛。”但弟弟脸上还是挂着笑,口气依旧带着小心。
可是爸爸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大声斥责弟弟,嗓门提高了两倍。
弟弟也生气了;但还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控制着语速:“爸爸,你不要以你的意志强加于人,这也办不到。本来就够痛苦了,回来还要怄气。”最后一句话隐约透出哽咽之声。
“痛苦?年轻人有什么痛苦?”爸爸生硬地反问道,他认为我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然,说到底,我们没有经历过真正艰难的岁月;但是,谁能说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磨难更容易忍受?
“年轻人没有痛苦?”弟弟摇摇头,反倒笑了,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上绞刑架的笑”。
“你说什么?”爸爸被激怒了。
弟弟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妈妈喊了声:“三娃!”
我却对爸爸叫道:“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不了解我们心里有多少痛苦。”
弟弟掀开帘子,出门前,他回头说:“还是那句话:人生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