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与我同去的摄影记者是地道的台湾姑娘,老树谈兴更浓。他喜欢那岛上遗存,旧文人和良家女子的声气还在。有一年聚会在张大春家,陈传兴也在,聊起山东临朐,张大春说,朱天文、朱天心姐妹老家也是临朐,马上电话引荐,可惜主人不在。
在台湾,他没事就站在马路牙子上看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看够了,拐进小巷子吃面。一家面馆,小得不能再小,只有三四张桌子,却极干净齐整。老板娘胖胖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系条蓝格子布围裙照应着,麻利地端面,低声地说话,接钱的时候仿佛做了错事,脸上竟有羞色。访问台湾师大,他立在院子里抽烟,过来一位老太太呵斥:“怎么能在这里抽烟!”老树心里叫声“好”,觉得民国某位中学女校长复活了。台湾摄影师沈昭良领着他去艋舺,沈昭良出生的地方,他更是欢喜;饶河街上机车飞驰来去,女孩儿搂着前座男人的腰,那感觉好。
“现如今不只北京大妞,一国的女孩儿恨不得一个个都跟杀猪似的,隔三岔五想起优雅了,学的也就是林志玲。受不了,我浑身起小米。”
喧哗饱满五味俱全的俗世生活,本是一个社会最丰沃的土壤,上面可以长出各种活物来。一旦被修剪被扫荡,统一在某种意识形态之下,文化生态就毁了。用老树的话来说,只许长一种树的林子看着雄赳赳森森然,可是花也不开了,水也不流了,鸟也不来了。
只是,晚清至民国初的老照片里,明明也有一股腐朽之气。女人缠着小脚,大褂竖起高领,发髻堆得老高;男人春秋冬三季长袍马褂,绸缎料子,富贵吉祥图案,人在镜头前,呆呆怔怔,了无生气,透着几代人被鸦片膏败坏的精气神。这原是民国时代的一面,老树也不喜欢。他看晚清的画,也有这种往下掉的朽败之气,让人觉得清朝不亡都不好意思。然而,这拦不住他构建一个他钟情的或曰想象中的民国:女子良顺,穿布旗袍,温婉朴素;男子文雅,一袭长衫,清新健朗;尘世间自由自在,生动活泼;慢,有闲,在人们脸上看不到急切的欲望,凡事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身在现实,心中驻着一个世外桃源,这样的情形在哪个年代都有。有人心仪六朝倜傥风流,有人怀想汉唐丰饶庄严,老树呢,就认了那个影影绰绰叠着家乡自然风貌的民国。从乡村到城市,从唐宋到民国,在绘画、写作、摄影、设计、书法、制陶、电影批评、摄影批评、出版、授课中游历,老树自觉不自觉地受了文化僭越的恩赐。他像他在窑里烧制的瓷瓶茶壶一般,经了高温,渐渐温润圆融。在画中,他大约是一个反向的朱新建,一个褶皱版的丰子恺,一个更加明亮的竹久梦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