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说,唐宋五代时期画在绢上,水墨在纸本上漫洇氤氲的微妙就看不到。前些日子,他特地去看龚半千画在绢上的水墨山水,积墨的痕迹就比较生硬,不及在生宣上来得自然。有时候朋友送他几刀特别昂贵的宣纸,郑重其事地送来,却不见得好下笔墨,反倒是外面包装的破纸用起来有意外惊喜。画什么不重要,材料、技法只是皮毛,要紧的是态度是否诚恳,作品是否有内涵,最后是否能够打动人心。陆游说“功夫在诗外”,画画也一样,老树觉得画画、题诗都只是表达的介质,眼界、阅历、格局、境界才是内涵的基底。
轻描淡写,无惊无怨,亦无大悲大喜,是老树仰慕的境界,它与气量风度有关,常由文字体现。周作人译笔的冲淡、萧然和古意,有声电影初期演员念台词拿捏腔调的小心翼翼;新文学语词的隔膜、半生不熟、矜持文弱,却又诚恳天真;就算“左联”“创造社”的革命作家比较生猛,最后表现出来的也是粗暴不足憨傻有余——语言初变,将成未成,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动作,刚出手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感觉真妙。
大学毕业论文,老树执意要写汪曾祺。他读过汪曾祺的几篇小说,感觉是活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人写的,全无当时那种煞有介事的做作,或者特别用力想要表达历史苦难与责任的粗暴。汪曾祺也写“文革”经历,写他在张家口沽源农业研究所下放,没人管,天天掐把土豆花儿来画图谱……如阿城说,感觉如玉。
他背着书包去了北京,经人指点,寻到汪先生,一个极和蔼的小老头。互报家门,原也算得上师兄弟——汪先生是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同巴金夫人萧珊、物理学家杨振宁、逻辑学家王浩等人是同学。汪先生说,战时学生们坐在昆明的一个个小茶馆里看书、写东西,鬼子飞机来轰炸,大家就跑警报,一路跑到郊外墓地的某个坟头上,趴下接着写作业、写情书。汪先生说,他学写作得益于沈从文先生的指点,新中国成立前已写过一些实验性小说,接近意识流。汪先生说,大学就是要任人自由地想,按照兴趣来,不要有人管。汪先生还说,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在故宫待过,晚上一个人在午门上看蝙蝠飞来飞去……他说得平平淡淡,老树听得痴痴愣愣。一个从民国过来的人就这样淡泊平易,遭遇坎坷都是平常意思;怀旧止于怀旧,无意炫示。对照今人,一起念,便是要夺人耳目,便是喧哗,便是功与利。
我问老树:“从丰子恺先生那里可有收益?”他说:“我的画跟丰先生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乍见长衫男子,以为有关联,那是群众误会。从笔墨上讲,丰先生是先用浓的墨笔勾出线来,然后填颜色,严格意义上,他不在中国传统绘画的语言体系里。”丰先生画日常、画童趣,都是生动盎然、意思极好的,但劝人向善、偏于教化的那些,老树觉得没什么意思。2013年,他专门去浙江省博物馆看丰子恺“护生画集”大展,看到原作,对说教的那些比较失望,因为画得僵硬。
在印刷时代,丰子恺的作品因为宜作插图被广泛传播;在互联网时代,老树的画儿因为微博的传播风生水起,这两年更是微(博)微(信)相传,在这一点上,二人似有缘。
美术史学者杨林见过老树临摹竹久梦二(日本明治和大正时期的著名画家、装帧设计家、诗人;丰子恺留日归来,画风颇受竹氏启发)的20多张画,觉得比原作更有情调。老树说,竹久梦二画的天空比他画的灰暗,这是心性上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