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老树跟这世上叫“粉丝”的一群人挂上了钩,生活略有变化,但变化不大。因为他随时可以潜入地下(室),或钻进位于校园的两座窑里,独自捣鼓他那点小安慰:写生半棵卷心菜,或者拉坯一个陶罐。
所在学院成立新闻传播系时,他是创建人。通读过那些传播学经典著作之后,他渐渐明白了大众传播是怎么回事。此后不仅题诗往大白话里改,印章也改用老宋体——篆体字他大学时就会刻,可如今没多少人认识了。有一阵,他画了一些类似春宫的情趣用品图卷,想想再盖“人在江湖”“花乱开”这些印就不合适了,于是又专门刻了一套,那取词,堪比现代版的《黄帝内经》或《金瓶梅》,也许直接出自生猛香艳的现世。他存了些出差住店时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上面印着些穿得很少的姑娘,模样、神情都差不多。画过民国、花草、蔬菜、瓜果……接下来就画画她们吧。
他对互联网时代新媒介的那种交互性,那种瞬间形成互动的强力有了切身体验,惊讶,又觉得有些可怕。他很早就读过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埃里克·霍弗的《狂热分子》,一个世纪前巴黎公社是怎么闹腾起来的,纳粹是怎么兴起的,对他理解网络的本质都有启发。他对自己的“火”保持着一种朴素的警惕,不想被公共话语绑架。
前些年,他卷了一些画到栗宪庭那里,收获不少中肯的意见。比如字还得好好练练,现在的样子还是太随意、太与别人接近了;用宿墨不错,但可以搞得再“脏”一些,这样画面会更丰富一些;董欣宾的某些画面处理方式值得借鉴。栗宪庭对老树叙事性较强的横幅长卷挺感兴趣,这也是老树有意拓展的方向。在地下,我看到一两卷,用墨恣肆,别开生面。
他已经在杭州办过两次个展,面对国画大省诸多前辈的意见,他虚心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有些技术性的,他琢磨着改进;有些,就由它去吧。
“看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画得多诚恳;看看梁楷、法常、米友仁,再看看钱选、倪云林、董其昌、文徵明、陈老莲、渐江、八大山人、石涛,格调高不说,画得多么个人化多么享受啊!我看过齐白石画画的纪录片,坐在那里,如临大敌,一笔一画,画得又笨又慢,那么泼辣恣肆的大写意荷叶,是那样慢慢画出来的,大气极了!徐渭画中的狂放里也有一种对内心的大诚恳,不狂放不足以表现,狂放而不自觉,这才是自然而然!我个人比较喜欢朱新建、刘二刚、何建国、李津他们的东西。特别是朱新建的画,20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歌德学院就看过,挂在上楼梯一边儿的墙上,没有托芯,装在镜框里。好像当时没有多少人注意,但我一看就非常喜欢。他对我有不少影响。最主要的一点,是对待笔墨的放松态度,也就是说,当你按照那些规矩画过很长时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之后,就别再把那些规矩当个事儿了。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没什么规矩了。”
听叶嘉莹先生讲宋词,看刘小东画民工或时尚青年,以及从自己拍摄、画画的经验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如果到了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境界,吟什么画什么拍什么都无所谓,对象终将消散,所有的艺术最后都表现为作者内心的外化,是在描写自己。
老树看起来生动有趣,但依然能觉察到他眼神中流露出的疲倦,自信里藏着的自我鞭挞的成分。年届五十有三,他积极地消极着,运作着“这块五花肉”,所谓人生。
写于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