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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问陈丹青,如何看待77级、78级现象。他答:“跟1977年、1978年没关系,跟‘文革’十年有关系;在荒凉了十年的地里,长出一群渴望叫喊的家伙,一群粗糙活泼的人才;偏安西南一隅,他们像是杀出来的‘暴徒’,一群抢粮店的叫花子……在百废待兴的当口,这么一群愣头青,自觉又不自觉,是天意又是人意,趁着青春大好,不管该不该画,不管画了以后同行、领导、外省、北京会怎么说,不管三七二十一,痛痛快快地画出来了。”
77级油画班当年的班歌是苏联歌曲《骑兵进行曲》,另有两个专用名词:
老哥萨克——哥萨克是乌克兰的一支游牧部落,骁勇善战;弟兄之间互称老哥萨克,既有一代人身上的苏俄烙印,又有重庆人互称“老板凳”的亲昵、调侃和自嘲。
粉子——原指漂亮姑娘,后来指各种女子,用法类似今日之“美女”。在油画班16位哥萨克的青春里,自有粉子出没。
刚进校那两年,同学们互相做模特,互相画,除了运动和看球赛,生活几乎被画画填满。
敲着饭盆去食堂,使用自己画的肉票从不失手,但也有可能是好心的食堂师傅高抬贵手。
夏夜闷热,将洗衣池放满水,几个人躺在水里,只露个脑袋,何多苓就开始讲故事——雨果的《悲惨世界》、梅里美的《卡门》、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他能从头讲到尾。
像所有的大学男生宿舍一样,那里就一个字:乱。某宿舍楼板中央有个洞,扫地的意思就是垃圾入洞。
四位女生,常常身上、手上全是颜料,脸也不洗,脏兮兮地直奔画室,被本班男生评为“毫无女人味”;但大眼睛、长得很乖的宜宾姑娘莫也遇到过“田螺先生”——素描手的部分她总是画不好,于是空着,第二天进教室一看,手长出来了……
跟每一位被访者闲话这些细碎往事,看某位从抽屉里拿出来没有封皮的《外国民歌二百首》,随个人指点在黑白照片上辨认当年的本尊,我依稀看到那时的他们——
那时的罗中立“非常好玩”,乡野、生猛,总能让寝室里笑声不断;
何多苓会拉手风琴,爱唱歌;唐雯说,大学四年,他跟何多苓唱了四年;
陈安健长得像外国人,大家叫他加里森(《加里森敢死队》里那个),要不就直呼安德罗波夫(曾经的苏联共产党总书记);
张晓刚沉默寡言,当时留着络腮胡子;
高小华鬓角很长,站着的时候喜欢抖腿;
年龄最大的黄同江眼睛炯炯有神,为画画会“玩命”,可惜英年早逝;
程丛林像是日耳曼民族遗落在中原的一粒种子。一群同学到饭馆吃饭,吃饱了摆开龙门阵,程丛林说着话就停下,打个招呼起身走了——他学外语的时间到了。每年春节,他只安排一天时间走亲访友,其余都是看书时间。他理性、严谨、自控力强,画里亦有哲学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