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麻将桌面前的母亲,显然是快乐的,即使输钱亦有快感,这是所有赌徒都明白的被虐待心理,毋须弗洛伊德费言解释。为了打麻将,她或许把世上能说的谎言都说尽了,许多时候还要孩子们帮忙,譬如说,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傍晚黄昏,她在外边打麻将,明明说好要回家煮饭或带我和姐姐和妹妹出外吃晚饭,但因打完十二圈还要再打十二圈,回不来,不回来,索性只打电话回来,对姐姐道:“你拉开我的睡房抽屉,取出十五元,带弟弟和妹妹去买叉烧饭盒,假如爸爸打电话回来,千万别接听,要到八点后才接,告诉爸爸,我回来过,跟你们吃完晚饭后才再出门打牌……”
父亲那年头是某报的总编辑,从早到晚困在报社忙忙忙,只能偶尔忙里偷闲致电回家跟子女聊聊天,但因那是尚无手机的黄金时代,母亲遂有说谎空间,我们也可帮忙圆谎,而酬劳是,如果她打牌赢了钱,回家后会付我和姐姐二十元港币;谎言有价,这道理,我从小就懂。
但世上没有永远不被拆穿的谎言,父母亲终究会因赌博吵架,也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妈妈哭了,哭骂道:“你现在竟然责怪我烂赌!你不想想,当年我什么都不懂,是谁教我打麻将 ?是谁带我去澳门赌场?还不是你!是你!你你你!”
父亲哑口无言;我们,子女,更是。
幸好夫妻恩怨难了难断,也没必要轻易了断,要紧的是,哭过了,可以笑回来,可以有机会重新再笑,便够了。每回吵完架,很快,母亲便又“牌照打”,重投竹战之乐,有时候甚至跟父亲和我和姐姐一起坐在麻将桌前,在一百四十四只麻将牌的啪啪响声里畅聚天伦。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送过三四十份母亲节礼物,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外买有自制,而其中最令我自己印象深刻、最令我妈妈感到贴心的一份礼物必是那个“麻将蛋糕”:我请饼店师傅在蛋糕上喷了“中”、“发”、“白”三张麻将牌奶油图案,祝她永远快乐、打牌快乐、不管是赢是输,都快乐。
活在麻将里,我妈妈真是一位快乐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