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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如君之意(1)

小脚与西服:徐志摩与张幼仪 作者:【美】张邦梅


一位历史学家在报告中提出,徐志摩离开中国前往西方的时候,和其他同一社会阶层的年轻人没有两样。时值二十二岁的他,正在寻求救国之道。他本来打算放洋归国之后,要接管家中事业,或加入政府官僚体系。可是,根据这位史家的看法,徐志摩此番西行,也在内心注入了改变个人作风的欲望。他信奉着自己心目中西方的精髓,并致力于成为他所推崇的西方优点与特质——爱、热情、坦白——的活化身。

我常问幼仪:“难道你不气徐志摩吗?”

我知道自己左右为难。我对他对待幼仪的态度很反感,但又不能自控地崇拜他本人和他的作品。他是某个精英同志会的一分子,其中成员都是改变中国旧貌、身为过渡一代的学林俊彦。而作为张家第一个在美国出生的人,我盼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成为同时接受中学与西学灌输的人。

可是,幼仪并不承认她的感受,我猜是因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国女人不应该心生怨恨。

徐志摩怀着进入金融界、成为“中国的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的抱负,远渡美国。这期间,他甚至给自己取了“Hamilton”这个洋名。他在克拉克大学那自我约束的日程表,一显雄心大志和对国家的责任感:

六时起身[同居四人一体遵守],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跑步、阅报。

徐志摩“滥耻发心”,或者说是号召本人和同齐一起行动的欲望,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在历史课本里读过中国人的国耻观念,并得知了共产主义之所以在中国取得成功的原理:儒家思想不能抵御外侮、保护中国。我是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自己的种族身份又遭人取笑过,因此对羞耻心毫不陌生,但也惊异于这种感觉何以与徐志摩相仿,竟然大到可以让我想象自己堪为我这代华裔主要喉舌的程度。

徐志摩以优异成绩自克拉克大学毕业后,于1919年转入哥伦比亚大学修习政治学。然而,他发现美国不合他性情,便于1920年中途辍学,冲动地转赴英国。他写道,那是我“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没过多久,他就强化了自己那套将对幼仪造成激烈影响的爱情信条。

我儿子徐积锴出世以后,徐家对他宠爱有加。用上等棉布做成的襁褓包着他的身体;他刚哭个几下,用人或奶妈就会过来安抚。他头一个玩具,是一根象牙刻的小如意,如意就是“如君之意”的意思。他爷爷奶奶声明,他们这个独孙比世界上所有的大财大富加起来还要宝贝,而且用一百个徐家亲戚送的贺仪,给他打了把小铁锁。这把用金链子挂在他脖子上的“百家锁”代表的意义是:以一百个亲人的祝福,把他的命“锁”好;也告诉大家他带给家人的喜悦。

我们给他取名叫“积锴”,“借”是“良铁”的意思,因为铁这种金属象征刚强、正直、果断、公平。他事事好问的天性,逗得家里每个人都很欢愉,所以“阿欢”(意思是“开心”)很快就成了他的乳名。徐家老奶奶一定要我们常带他回去探望,老太太也不再天天缝鞋子,而改缝娃娃的衣服了。

我生产以后身子虽然很虚,但是不久就恢复了元气,而且等着照顾自己的儿子。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这个母亲的角色受到了严格的限定,就和我在徐家应对进退的行为一样。阿欢是属于徐家的,老奶奶、老爷,还有老太太要监督他的养育过程,只准我偶尔照顾。我抱他的时候,公婆就纠正我的姿势;我给他洗澡的时候,保姆又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到了夜里,还有个奶妈睡在他小床边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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