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以为是我不能自立,才让徐志摩对我退避三舍的,可是事情并不如此单纯。他每天早上都穿着浆得笔挺的尖领衬衫和钉了三颗扣子的毛料夹克,行为举止也像这些穿着一样洋化。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外国人:言谈间加重语势时,手堕拿的是一根燃着的香烟,而不是一把折扇;喝的也是加了糖和奶的淡色浓茶。
有一次,徐志摩把一个名叫狄更生(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的人带回家,称他为“Goldie”。我知道这是安排徐志摩到康桥大学读书的人之一。当他用英文和狄更生交谈时,他的确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跟朋友在一起的徐志摩总是那么样的快活,但我能看出他特别喜欢狄更生,虽然我只看过他们两人在一起一次。我看到他手舞足蹈,听到他言语中满是崇敬。当他送走狄更生返回屋里面对我的时候,又露出全然不屑的神色。
于是我对徐志摩起了反感。虽然他从不辱骂人,可是平常一到晚上,他就不高兴看到我在那儿。当阳光普照、他不必和我长时间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对我摆出平和甚至愉快的态度。到了黄昏时分,某种忧郁的神情仿佛无可避免地降临到他脸上。当黑夜来临,他向朋友道过晚安之后,他好像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厮守的命运。自从我到欧洲以后,我们又自然而然地成为没有感情的夫妻。有一次,他和我一起躺下后,他的呼吸声不但没有缓和下来,反而因为觉得挫折和失败而扬起——在这世界上,他最想做的事便是摆脱我,却败给了我的肉体,并对我们要在一起这件事感到气馁。
早在伦敦时期,我就怀疑徐志摩有女朋友了。有一次,我们搭乘一辆公共汽车——我想是前往南安普敦(Southampton)访友时搭的那辆吧——我一个人坐在靠近年尾的位子上,徐志摩和一位男性朋友坐在车子前头离司机不远的地方。从司机那面大型后视镜反射的影像中,我可以看到徐志摩和他朋友正在深谈。在某一时刻,徐志摩一边示意他朋友别开口,一边指指坐在后面的我。而我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观察他们。我想知道,徐志摩还有什么想瞒着我的事?
同时,我也好奇,他为何会为了瞒住我这件事而心浮气躁。也许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很西化的,但在中国,男人纳妾是很正常的事。他父母替他挑选大太太,也就是元配夫人,他自己物色小太太,也就是妾——至于娶几个,就看这男人有多大财力了。元配夫人不能反对他娶小老婆,她其实有义务欢迎小老婆入门。“妒”是“七出”(男人可以体弃女人的七个理由)之一。
男人纳妾的理由有二,主要理由是大太太不能生儿子。就拿徐志摩老师梁启超的元配夫人做例子吧。她没生儿子,只生了个女儿,生的时候年近四十岁,正和梁启超住在日本。由于无法履行对梁家的责任,她就回国挑了个小老婆,带着这个二太太一起回日本。这位大太太被教养得很正统,知道她对梁家的责任。
男人纳妾的第二个理由是他想拥有她。老爷就是想拥有很多女人——东西南北各有一个——正如徐家用人说的那样。他可以轻而易率地邀请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到家里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接受她则是老太太的责任。
那天坐在车上,我讨厌自己心里难以平抑的失塑,试图盯着车窗外的风景看。我早该料到徐志摩有女朋友的,要不然过去他在国外那两年,为什么没来信要我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