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幼仪去世前一夜还看到她,那是1988年元月20日。虽然她还待在家里,可是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受支气管炎的折磨。孙女安琪拉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由于安琪拉生日将至,我便事先做好陪伴幼仪的安排,好让她和先生、儿子一块儿出去吃顿晚饭。
在这前一年,我曾经梦到幼仪死去。那是一场噩梦。梦中的她缩在床边,为了吸取空气,弄得喉咙哽塞、喘息不止。而看到她此时虚弱与萎缩的形貌,我却惊得目瞪口呆。我还记得我们聊天的时候,她眼中曾经透出犀利的目光,此时却淌满泪水。当她不断以面纸轻按双眼之时,我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忍受病痛。她又经常咳个不停,每回气管一抽搐,就涌出大量黏痰。
我们坐在进行访谈时常坐的那张柚木桌旁,我的身形显得比她大得多。她胃口很小,只吃下半碗饭。吞服药丸她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不得不把药丸放在她舌头上,并握着一杯水贴在她唇边。进食的时候,她被一粒米哽到喉咙。那情景是那么的可怕,那么的真实,就像从我梦中跳出来一般。那阵痉挛耗去她那么多体力,我生怕她会当场死在桌旁。
那顿饭剩余的时间,好像在伤感地提醒我们共度的时光。我洗碗的时候,她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然后,我引领她扶着助行支架走到浴室,最后是床边。她已经没办法轻而易举地更换衣服了,于是我慢慢帮她套上睡衣,她也小心翼翼地努力抬起胳臂和双腿配合。她坐在床上让我为她扣好上衣扣子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她已筋疲力尽,完全顺从。
当我谨慎移动她的身体,好将被盖拉开,协助她躺进被窝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以沙哑却是当晚最有力的声音对我说:“你晓得,我真高兴你在这儿。”
我对她点点头,亲了她一下,向她道晚安。然后我让自己舒服地躺在她那单房公寓另一边的沙发上,听到她最后一次滑入梦乡,发出深沉、吃力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