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发现一个家庭主妇对家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母爱下长大的孩子都有着一颗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种对人宽容的善行。相反,无爱的家庭却往往造就畸形、病态的孩子。我当然不了解景焕家庭内部的真正情况,但是仅从她住院半年,竟无一个家庭成员来看她这一点推断,她是患了爱的饥渴症(而且是重症)的女孩子。
这种女孩子往往对爱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但同时又具有同样强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这样,我迫不得已地开始接触景焕。老实说,我对她毫无兴趣。我喜欢的那种女人的类型与她恰恰相反。我喜欢风趣、机智、洒脱、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风范的女人。而她,则恰恰是那种敏感,多疑,善感,经常在自尊和自卑两个极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点,我却认定是谢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温顺。我不知她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单单对我这样。
她听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恭顺地看着我,不断地轻轻点头。有时,我因为各种原因态度有些暴躁,她也从不改那温顺的模样。我简直产生了一种好奇心,真想试试用什么方法把她激怒。
但后来我终于慢慢看出,她这种不可动摇的温顺后面,藏着一种深深的冷漠。她不与人争辩并不是真的认为别人是对的,而是她认为对、错都与她无关,她懒得争辩,也不屑于争辩。即使不争辩,她也已经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对整个世界都采取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态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滚烫的稀饭烫伤了脚趾,我带她去换药室换了药,刚换完药便有人叫我,我看她还在慢慢地穿袜子,就嘱咐她出来的时候把门撞上。她又是那般温顺地看着我,恭顺地点头。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换药室的门却大开着,玻璃柜里的纱布和橡皮膏少了许多,药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冲冲地去找她。
“景焕,刚才我不是让你把换药室的门关好吗?”
她抬起眼,恭顺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关?”
她仍然那样看着我。目光温和,但却没有一丝愧疚和歉意。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顺下了眼睛。这倒让我自己觉得有些过分了。
“是忘了吧?”我给她找台阶,“换药室被搞得很乱。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可因为你不关门,别的病人就进去了,多不好!”我缓和了口气,像训诫小学生似的对她说。
她又轻轻地点头,始终没有抬眼。
渐渐地,我越来越多地发现她有许多“阳奉阴违”的行为。比方说,有一次她因失眠向护士要眠尔通,护士给了她些冬眠灵,并解释说这药比眠尔通更好,她当时也是温顺地点头表示同意,可当天晚上我下班的时候,却亲眼瞥见她把整包的冬眠灵倒进盥洗室的水池里。
还有件事就更新鲜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时,病房里的病人们都蒙头大睡,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折纸玩。折的都是些小纸房子,还真挺别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儿,各种各样的,有的像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大型穹顶建筑,有的像中国的宫殿,有的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房子。她折得津津有味,连我走过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啊!”我的声音很轻,可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半天才明白我对这些小房子所持的态度。于是温顺的目光又出现在她的眼神里。她用细瘦的胳臂把这一溜儿小房子抱拢来,把下颚轻轻贴在小房子的尖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