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马 6

少年游 作者:甫跃辉


我们一直走到快有人家的地方才停下来。那是一片松树刚被砍伐掉的荒坡,松根的断口凝着蜡黄色的油脂。爷爷不再管我,我在松根间跑来跑去,寻找草丛间的蚂蚱、蟋蟀。草太短,没找到什么东西。我越走越远,先还看得到爷爷的头发,不久只看得见斧子雪亮的刃口闪亮一下,又落下去,再后来只听见斧子吃进泥土的笃笃声。我不敢再跑远,拍打着茅草,快速跑回爷爷身边。爷爷还没挖出两个松根,我已经感到无聊了。爷爷把一个松根拽出来后,又朝坑里挖了几斧子,在坑底铺上几把茅草,让我躺里面,我默数着斧子的笃笃声,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们带的饭早吃完了。爷爷轻松地说,我们去找吃的。披了衣服,甩开手,毫不犹豫地朝前走,一条小路从荒草中显露出来,走出几公里见方的荒坡,涉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小松树林,一抬眼,几十亩上百亩开满紫红碎花的野地突然展开在眼前。西斜的太阳躲在小松树林后面,柔弱的光线透进来,紫色的野地或明或暗,明和暗都静悄悄地,几只红胸脯的鸟被脚步声惊起,无声地掠过野地,投进对面的树林。

“爷爷!”我蹦了一下,心突突直跳,“花!花!”

“嗯。”爷爷站在野地边,神色淡然。

“什么花?”我使劲儿吸鼻子,似有若无的清香在鼻尖前游荡。

“荞麦花。”

荞麦田对面的树林间,隐约看得见七八个屋顶。我以为爷爷会带我到那些人家去找吃的,不想爷爷只领着我在荞麦田里走。荞麦花嘁嘁嚓嚓,不时有鸟飞起,唧唧叫唤,贴着花掠过,羽毛印了花的紫红。我跑累了,停下来等爷爷,爷爷走近时,脸上淡着一抹紫红,眼里湿漉漉的。我们找了一些成熟的荞麦,在小松树林边笼了一堆火。三棱形的荞麦颗粒在火光中迸出一大股浓郁的香味,似苦,似甜,似暖,似冷。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不顾烫手,捋下烧得焦煳的荞麦颗粒,一把扑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

“这儿就是老鹰山。”爷爷淡淡地说。

后来我又吃过烤荞麦,并不好吃,但回忆起当初和爷爷在老鹰山吃的,却有滋有味。或许,使烤荞麦有滋味的是爷爷的故事。

“以前——几十年前了”,爷爷慢悠悠地说,“老鹰山有一窝土匪,隔三岔五到山脚下村子抢东西,抢了几回,山脚下的人忍不下去了,组织了保卫队。土匪再下山抢东西,就和保卫队干起来了。土匪对村里的地形不如保卫队熟,打不过,想要撤回去,保卫队哪里肯放,一路追到老鹰山,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打没了。那时候大概半夜,保卫队的人也伤的伤,累的累,走不动了,就留在老鹰山过夜。保卫队队长不愿意留,和大伙吃完一锅荞麦粥,硬要连夜回山下的村子,想给村里人报个信,不叫他们操心。大伙儿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队长骑一匹红马。那红马真够俊的,村里人开玩笑说,那马就是队长的小媳妇。”爷爷笑了一下。爷爷很少讲故事,我眼不眨地望着他。

“队长带了一把火枪,腰上缠了一条铁链上路了。那晚上有太阴,又圆又亮,照得山路白天一样,一草一木瞧得清清楚楚。红马腿长脚轻,走得很快,走了一半来路,到一个三岔路口,好像听到一个女人哭。队长勒住马,慢慢踏着碎步,走了几步,见路边松树下坐了一个姑娘,一身荞麦花样的紫红衣服,头发又黑又长。队长愣了一会儿神,那么黑那么长的头发他还是头一遭见。他跳下马,走到姑娘跟前。那姑娘先是不答话,问了几遍,才抬起头来。队长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姑娘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人。队长望着姑娘,脸上火烧,可不晓得怎么回事,心里一阵阵虚。姑娘眼泪汪汪的,说大哥,我从山里亲戚家回来,路上脚扭了,勉强走了半天,实在走不动了。这都大半夜了,我还在这深山老林里。姑娘的话就像冷冷的小钉子,一字一句都钉进队长心窝里。队长没怎么犹豫,说你不要哭,这容易,你和我骑马下山,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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