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年不过摔伤了一条腿,不多时候,眼珠轮了轮,能说话了。村里人竭力劝着,两边骂骂咧咧,哭哭喊喊,却也渐渐安稳了。围观的人分到两家,听当事人述说事情的原委,不时附和一声。人散后,已是深夜。院子里铺了一团疏疏的树影,原来月亮升到树梢了。三间房一堵墙围成的四四方方的空间,显得格外空寂,像是没有一个人,又像所有人都哑了、死了,偶尔听到嘎吱的开门声,也会吓一跳。两家人原先虽说有矛盾,可毕竟同姓,不沾骨头连着皮,且又是小姓,面对村里的大姓,总要抱成一团,矛盾是藏在棉布包里的针,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表面也还有些邻里的往来,如今这么一弄,那针齐刷刷刺出来了。那一夜表面什么事也没有了,内里却极不平静。后半夜,老石先是听到金大庆家那两兄弟的哭声,接着,金大年家那两姐妹也哭了。伴随着大人的叱骂,四个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此起彼伏,彼此照应,相互支持,最终混成一片。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愣是没睡着,老石说。这件事的后续,多年以后,老石再向人说起,仍禁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过了四五天,金大年腿还一瘸一拐的,就到县城将金大庆告了。派出所的人来了,村公所的人也来了。先是查地基,发现墙下的地基并不是金大庆一家的,金大年家也有份,村公所的人在墙中间画了一条鲜明的石灰线,限定日期,让金大庆拆除靠近金大年家那边的墙。最后,金大庆还给带到派出所,拘留十五天。金大庆走时,远远盯着金大年的眼睛,直到金大年转过脸去。
有一件事情,却是老石不会跟人说的。冲突发生后,第二天晚上,金大年找到他,给了他两条香烟,请他在县城工作的两个儿子面前说句话。
半个月后,金大庆回来了,胡子拉碴,红光满面,逢人便说,派出所所长也叫我一声兄弟。墙,也没拆。有种,金大年自己拆。他放出话来。他拿把镰刀,割掉了靠自家这边墙上的所有藤蔓。绿色的藤蔓堆在地下,慢慢枯干。金大年家屁也不响一个。上风到底给金大庆占了。
立秋,霜降,冬至,转眼过了年,又要立春。过年的时候,村子外面的外面也是一片喧腾,村里更不消说了,鞭炮声接连不断,村子仿佛给明亮的烟雾笼罩了,鞭炮红艳艳的碎屑在半空里飘飞,落到地上,铺了一地碎碎的丰腴的喜悦。这一年,金大庆家放的鞭炮格外响亮,三千响,电光炮,事先在太阳底下晒得干干的。儿子,放炮!他大声喊。两兄弟一个拿竹竿挑着长长一大串鞭炮,一大截还拖在地下;另一个也拿了根竹竿,竹竿顶端插了燃烧的香头,扭着头,背着身子,香头红红的火光凑近鞭炮的引线。嘶嘶嘶——啪——地上的鞭炮闪亮着,腾挪跌宕,将黑夜炸得七零八落,一块块飞上天。院子嗡嗡响,人人的耳朵给声响塞得满满的。草地上,落了红红一堆碎屑。白色的烟在草丛间蠕动。金大年对此不屑一顾。拿钱充什么好汉?浪费!他没买鞭炮,只给两个女儿各自买了一根花炮。等村里村外热烈喧腾的鞭炮声低了,夜深人静时分,两个女孩子穿得鼓鼓囊囊的,站到院子中央,两手高高擎着花炮,直指向天。两姐妹低低议论了一阵,决定先点妹妹的花炮。金大年给她点燃了。一粒白亮的光,如白老鼠,飞速钻进黑咕隆咚的夜空,渐渐暗了,突然,啪的一声爆炸,蓬开一片红光,像一朵硕大的莲花。第二粒火光又蹿上去了……三、四、五……十六、十七、十八,两个男孩子站在窗后,默默数着花炮的个数。他们看不清院子里的两姐妹,只听得到两姐妹不时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她们为了取暖,不断跺得鞋底吧吧响。妹妹擎着花炮,花炮再没喷出一粒火光。总共十八个。该姐姐了。漆黑的夜空再次被照亮,到后来,妹妹意犹未尽,非要抢姐姐的花炮,经金大年协调,两姐妹各自伸出一只手举着花炮,金大年的一双大手同时攥着两个女儿的小手。这样,旧年的最后一夜,花炮绽放的最后几朵火花,是由三只手一齐推向夜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