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热闹远去,大院子又归于沉寂了。大人们外出后,院子里仍只剩下四个孩子。他们从来没和对方说过话,也没想过要和对方说话,现在更不会和对方说话了。敌意犹如一把钝而沉的刀,搁在两边的心头。两姐妹仍在屋里做作业,仍旧拉亮电灯,关上门,她们很少再抬起头看外面,连那块格外明亮的玻璃,也让她们感到害羞。那两兄弟做完父母安排的事后,仍拿两根棍子,出出进进打闹,偶尔也会在院子里翻两个跟头。院子里的鞭炮屑早已扫过,却因为是草地,扫不干净,也因为院子是公共的,谁也不愿意下力气扫,许多红色的鞭炮屑仍杂在蜡黄的草里。经了露水,鞭炮屑的红色不再那么纯正,桃花红淡成了梨花白。这些鞭炮屑给冰冷的地面增添了一股温暖的调子,也增添了一种怀旧的气氛,显得格外珍贵。两兄弟在草里翻跟斗,毛衣沾了鞭炮屑也不摘掉。
一天吃过早饭,两兄弟看到院子里落了几只麻雀。人靠近了,也不飞,扭头瞅着人,眼睛黑溜溜的,人再靠近一点,才听了谁的口令似的,刷拉拉齐齐冲上天,又波浪一样荡落屋顶,瞅着人,唧唧喳喳叫。兄弟俩追着麻雀跑了一阵,一无所获,坐在院子中央的那几块石头上,和麻雀大眼瞪小眼。还是那哥哥有了主意。他跑回屋里,找来一张眼很小的簸箕,一条麻绳,一根木棍。弟弟一看,明白了。两兄弟扫干净院子中央光滑的石头,在温润冰凉的青石面撒上一把黄灿灿的谷子,谷子上方,用木棍支了簸箕,拉住系木棍的绳子,退进屋里,眼睛定定地盯住簸箕底。盯着这同一个地方的,不止这两双眼睛。对门屋里,那妹妹下意识抬头,从窗帘的缝隙往外一瞅,眼睛挪不开了。瞧什么!那姐姐有些生气,却也抬头往外看,一看,眼睛定住了。
谷子黄灿灿、静悄悄,青石板也是一样的安静。石头旁,是一片萎黄的草,草地边沿,是三间房子一堵墙,再上去,是四四方方的天空。麻雀荡到澄碧的天际,像青瓷盘上撒了黑黑的芝麻,又哗啦荡下,落在屋顶,唧唧喳喳吵闹,给寒冷的残冬添了融融暖意。大院子从寒冬伸进了初春。
那麻雀却不落下。落下了也不轻易靠近簸箕。跳着小碎步,一蹿一蹿靠近了,低下头啄了两粒簸箕外的谷粒,还挑挑拣拣,仿佛那谷粒有毒,竟又吐了,并且,突地飞了。两兄弟急得要不得,那两姐妹也急,手把着窗帘,失去了分寸,窗帘斜斜拉开,她们的两张脸完全暴露在玻璃后面了。那边,是弟弟发觉的,他暗暗用手肘捅了捅哥哥,又朝哥哥挤挤眼睛,哥哥朝窗子望了一眼,又转向院子中央的簸箕。弟弟也不再说话。那麻雀又下来了,这回胆子大了,一只连一只,一跳一跳,径直朝谷子蹿过去,不多时,簸箕旁边聚了好几只麻雀,簸箕外的谷粒很快啄食干净了,那麻雀极谨慎,不进去,也不离开,只侧着身子,扭头啄食簸箕边缘的谷粒。拉吧!拉吧!弟弟催促哥哥。哥哥捏着绳子,不动声色,再等等。拉吧!拉!弟弟又催促。他望望簸箕底下的麻雀,又看看哥哥,兴奋得脸色通红。再等等,哥哥仍然坚持。那只麻雀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一跳一跳,就是不完全跳进簸箕底下。窗子后面,两个女孩子也心急如焚,拉吧!拉吧!她们心里暗暗使劲儿。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玻璃,她们又伸手擦干净了。此时,那弟弟却再也等不得了,他生气地对哥哥说,你不拉我拉!伸手要夺哥哥手中的绳子。哥哥举手一挡,绳子一晃,那只麻雀如一粒黑色的石头,被弹弓射向天空,旁边的几只麻雀也随之腾起。叫你拉!哥哥将绳子一扔,愠怒地瞪着弟弟。早拉就抓住了,弟弟小声说,神情不免有几分怯怯的。起初不还是我想起怎么抓鸟的?哥哥责问道,你要晓得什么时候拉,你就想得起了。弟弟满脸通红,不言语了。另一边,两个女孩子见麻雀飞了,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