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瞄了父亲一眼,说帮忙提一下猪尾巴就成,又问吴贵人,准备好了?吴贵人说准备好了。老董脖子上系一条油腻腻的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蓝色围裙,围裙下摆垂到膝盖,来回摩擦着一双打了补丁的黑色高筒雨靴。他从油腻腻的围裙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斜斜地叼上,吴贵人给他点着了。他眯起眼睛,猛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白色的烟,嘴里含了个石子儿似的,说,动手。
老董抄过桌上的一条很粗的麻索,将末端一圈一圈绕紧黑油油的右手手臂,背对灯光朝猪走去。烟头红红的火光在他的阴影里一闪一闪的。他俯下身子,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猪的脊背,右手趁势将麻索另一端的套子套住猪脖子。猪抬了抬头,仍低下脑袋吃那一小丛草。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右手往后一拉,麻索被扯紧了。刹那间,猪被雷电击中似的,又仿佛肥大的身子落在了钢丝床上,不停地上下乱蹦。地上的灰尘噗噗响。猪和老董之间,麻绳瞬间松开,瞬间绷紧,如一条灰褐色的毒蛇。吴贵人冲过来,拽住了猪的一只后脚,父亲也躲闪着跑过去,揪住了猪尾巴。只听得三个男人嘿哟一声,然后“嘭”的一声巨响,猪已经给重重地扔上一张血迹斑斑的桌子。三个男人一起按上去,猪嘶哑地嚎着,动不了了。兰建成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吴贵人把一柄长长的刀子递到老董手中,他似乎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说要杀猪,真的要杀猪了。可是已经晚了。刀子——几乎连同老董黑油油的长了六个指头的手,从猪柔软的脖子插进去,一会儿,刀子拽出来。停顿了半秒钟,或许更短一些,血畅快地喷出来了。猪雪白的脖子仿佛垂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老董嘴唇边,烟头红红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兰建成冷得浑身颤抖。他朝猪跑过去,母亲拽住他,他使劲挣脱了。你来做什么?离远点儿!父亲正搅动猪血,抬头瞪他一眼。他害怕了,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猪脖子流出来的血越来越细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血流尽后,猪被抬到另外的地方。地上留下一小汪血,血静静地渗进红沙土里。
兰建成走在十多年前走过的路上。虽相隔十多年,情形太相似了,中间十多年的时间被轻巧地掐掉了,从十多年前一下子跳到了现在。其间的感情却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难过又无能为力的小男孩。
他面前,猪走得极其艰难、缓慢。他也不急。这是猪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有充足的时间让它不慌不忙地走完这段路。这种由他掌控的宽容让他的心安稳下来,渐渐不再劳神想杀猪时要不要戴眼镜,或者,能不能杀死如此庞大的活物之类的问题。他和猪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心照不宣,彼此信任。他感觉到,猪其实知道自己走在通往生命终结的路上,同时也知道无法逃避,它的死已经没有悬念。既然如此,也就失去了本应有的紧张和不安,相反,带上了一点儿平静的悲怆。它要去完成一件对自己很重要又不能由自己决定的事。它把这件事交给他。他应该把这件事干漂亮。他要做的,也是一件并非出自自己意愿而又对自己很重要的事。他们只是配合着完成生活必需的一个环节罢了。猪走了一段路,和多年前那头猪一样,停下来吃路边的草。草是枯草,并没多少嚼头。但猪吃得津津有味。吴贵人骂道,瘟猪,还不快走!兰建成紧张地看着他,说让它吃吧。吴贵人笑了,想说什么打趣的话,老董瞅他一眼,也说,让它吃。谁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