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副处长的钱博士或者说成了博士的钱副处长偏偏对汪大明客气得很,见面必叫他“汪处长”,还请他“多多关照”,让他这个下岗副处长越发尴尬,恨不能找两片无花果叶子来遮拦自己的脸面。
汪大明莫名其妙丢了官,自己不气愤姚冰气愤。她毕竟出身名门,见惯了官场沉浮,不像其他几个“靠边站”了的官员家属那样找到厅里大吵大闹,甚至摔门砸窗,而是毅然抛下才半岁的儿子,四处活动。她充分利用老爷子在任时结下的残余人缘,想方设法弄了个指标将丈夫送到省委党委去进修。对于仕途中人来说,党校进修要么意味着进入“后备军”队伍,有待提拔重用,算是一种政治待遇;要么就是暂时赋闲的一种去所,无非“学习学习,休息休息,咪西咪西,联系联系”。眼下对汪大明来说,这倒是个逃避尴尬局面、缓冲心理落差的好办法。但姚冰却不这么看,把事情办妥的当天,她对汪大明说:“现在老爷子帮不上你了,有没有出息、会不会被人家踩着,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汪大明讪讪地说:“我也不想有什么大出息,只求平平安安守在你和孩子身边就知足了。咱那些山窝子里的兄弟姐妹们可多的是在土里刨食呢!”
姚冰神色凝重地盯着他,一双大眼睛美丽而苍凉:“一个大男人不要受一点点挫折就气馁,我知道你应该不是一个自甘平庸的男人。”
接着,她第一次主动同汪大明谈起了在家族中多少有些神秘色彩的父亲。父亲先前在乡下当生产队长,因为打猎,同当时的公社龙书记颇为投合。两人经常在一起喝老烧,偶尔还一起骂娘发牢骚。一次在深山追踪野猪,龙书记不慎被银环蛇咬了一口,小腿肿得差不多有水桶粗。谁都知道这种毒蛇的厉害,倘若两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那就必死无疑。父亲将平时看得命根子一般的猎枪连同其他家什统统扔掉,二话不说背起龙书记就跑,一口气连翻了两座山,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赶到“胡神医”家门口,刚放下龙书记,父亲就瘫在了地上,累得口吐白沫。从那以后,父亲和龙书记成了莫逆之交。后来龙书记调回县里做领导,几次捎信来让我们一家去城里玩,但父亲从来就没去过。几年后闹政治运动,龙书记被政治对手整黑材料。几个一脸革命正气的县上干部找到父亲,声色俱厉地要他揭发检举“反革命分子”龙金生。父亲死活不开口,只顾吧嗒吧嗒地吸旱烟,来人火了,抢过父亲的烟袋摔在地上,训斥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个经常一起密谋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借口打猎去山上察看地形,准备打游击,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再不老实交代就一起枪毙!”最后他们将父亲吊在房梁上足足打了一天一夜,打断了三根肋骨,打得内脏大出血,期间父亲晕死了五次,送到乡里卫生院救治不了又立马转送县里医院,经过两天两夜才抢救过来。乡亲们都说父亲“迂”、“蠢”,哪里犯得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性命相抗?后来龙书记听说父亲被打得死去活来都没有诬陷他一个字,十分感动,当众流下了眼泪,说:“那么多说违心话的党员干部,居然抵不上姚振国这么一个庄稼汉子!”艰难渡过政治难关后,龙书记立马坐着吉普车来到小朗村,握着还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的手说:“以后有我龙某人的一口就有你姚振国的一口!”此后没多久,因为挨打而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父亲被推荐去县里参加短期学习,回来就被安排到公社做民政干事。此间,龙书记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十余年后竟然成了省里主要领导。父亲自然而然也随之步步升迁,从山区公社一个小小干事一直做到省城的堂堂厅长。父亲本来还有望出任更重要的职务,但由于龙首长退居二线,本身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最后做了文化厅厅长。在官场中人看来自然是屈就,但在姚冰眼里,父亲无疑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男人了。她见过父亲那些蜗居在老家的兄弟姐妹,一个个衣衫褴褛,脸呈菜色,见到外人一副谦卑不安的模样。先前同样是做农民,父亲成了前呼后拥的堂堂厅长,而他们却在为衣食饱暖而挣扎。正是从那一刻起,她发誓要找一个像父亲一样坚韧不拔、出类卓尔的男人。也正因此,因为与众不同而被传为“怪人”的汪大明才成了她心中的理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