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教授就是一位在海外享有盛誉的历史学家,多次主持大型国际学术会议,深刻了解国内外研究现状。据说导师年轻时就已展露异禀:文武双全,又演话剧又能射箭;博闻强记,一个晚上便写出万字长文。还据说,“文革”初期,导师因才学出众被派为某报驻京特派员,天天在人民大会堂见证历史风云。后得罪中央“文革”某人,被关进苏州河畔的地下室,度过了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总之,一个成熟男人所应具备的要素,才华、学识、苦难、叛逆、风度、冷傲和浪漫,导师一样都不缺。传言1980年代,导师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是学生敬畏的对象。那时大家都到教工浴室洗澡,导师也去,被学生们看见了,难以置信:神也要洗澡?
林健康把导师的话奉为圣旨,认真咀嚼几番,有了思路。出了文科大楼,没回寝室,直接去了图书馆,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这次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浏览了所有可以找到的论文著述,好在不少文章写的都是废话,扫一眼就知道作者说什么,甚是节约时间。期间他又在上海图书馆泡了一个星期,搜集了日文、英文论述。他不懂俄文、法文,这些文字的研究成果只能放弃。最后,他拿出三十页的论著目录,七千字的综述。
再见导师,心情和身形相当内敛,脸上也是不苟言笑,已有业师的冷峻之风。
下午的阳光倾斜着照入办公室,六张办公桌与窗户垂直,两两相对,连成一排。导师的座位背南面西,恰是洒满阳光的处所,身后的墙面也被照得雪白。其他地方则如负片,浸润在一种泛青的灰色里。导师开口问了一句话:“查过欧美的博士论文吗?”
林健康一阵晕眩,时空发生错位,仿佛又站在一个月以前,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感受,他根本没想过还应该查一查博士论文!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让导师的照妖镜一照,立刻露出千疮百孔。他低声说:“我没查,我这就去查。再见!”不等导师发话,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那时节,博士论文还没有上网,都存在各个大学的档案馆里。有些大学编订了目录,有些大学不编目录,茫茫大海,求索无门。林健康竭尽全力,还发动在各大学求学的同学和同学的同学,不仅检索了英文博士论文,还查找了日文博士论文,港台地区的博士论文。大陆地区,由于全国已拿到博士学位的文科博士不过几千人,工作量不算太大。通过一个月的努力,他找到了五篇与康有为有关的博士论文。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去见导师,又思考了三天,想一想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三天后,导师收下了三十一页的论文目录和八千字的综述,目光似剑,盯着林健康告诫:“不仅要知道怎样读书,还要学会怎样做研究。现在,这两样你都入门了吧?”
林健康使劲点头。导师语重心长:“这不过是基本功而已,以后要读点理论。光会发议论,没有事实依据,那是在沙丘上建造城堡。光会看书,不会思考,那就沦为了两脚书橱。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林健康再次使劲点头。
从一月到三月,距离接受任务,已经过去三个月,校园里的树木也由枯返青,人身上的棉袄换成了毛衣,林健康的心,好像超越了狭小的胸腔,飞到了高高的蓝天。如同知了、蚕、蛇、螃蟹,一切通过蜕皮成长的动物一样,林健康完成了学术生涯中的又一次脱胎换骨。
学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他眼里再也容不得对学问和工作的半点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