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没过门的媳妇巧贞家和大海家,过去都不在天桥住,全是永定门外海子里村人。两家一个村,门对门。大海和巧贞是一年生的,大海比巧贞大十个月。两人从小一块儿玩,后来一块搂柴禾、薅猪菜。两人十来岁那年,巧贞爹在天桥朱六茶馆找了个烧水干杂事的差事,和老伴带着独生女儿离开了海子里村。刘老头不愿意进城,他说:“衙门的钱一溜烟,买卖行的钱几十年,地里头的钱万万年。”他家世代给人家看坟地,到了他这一代,开了十三亩荒地,全家七口人还能混上嚼谷。当时,他家人口也多,不像巧贞家那样人口轻,说走就走。
大海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大海十多岁那年,他哥哥娶了媳妇,姐姐也在偷偷地做嫁妆。到了年根儿底下,大海见爹娘总是乐乐呵呵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去问姐姐,姐姐说:“小孩子家,少多嘴。”可她又忍不住小声说:“嫂子有喜了,爹娘要抱孙子了,还不乐?”姐姐说着自己脸也红了,低下头。大海嬉皮笑脸地冲姐姐说:“我全知道,你也快……”姐姐急了,把大海推出门去。没想到,突然的变故降到这家庄户人家里。就在那年大年三十天快亮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大海一家人。院门没来得及开,一队治安军已经破门而入。领头的是个大个子,戴着大礼帽,戴着黑眼镜,看不清是什么模样。这家伙指着刘老头说:“你家埋着五杆大枪,是共产党武工队的。你交不交吧?不交出来,我就搜!”刘老头心里有底,他虽然见过几回从京西过来的八路武工队,武工队员也来过他家,可是家里连个枪毛也没有。他摇摇头说:“你们搜吧!”他的话音没落,两个伪治安军抱进来五条大枪,说是在柴火房搜出来的。不容分辩,这些凶神把刘老头、抱着小女儿的大海娘和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大海推进柴火房。这群家伙像是有准备似的冲进大海他哥哥的西房,接着传来大海哥哥的拼命搏斗声和大海嫂子的叫骂声。可是大海姐姐住的东屋却没动静。第二天,刘老头和大海砸开柴火房的门出来一看,哥哥已被乱刀捅死在院子里,嫂子赤着下身死在炕沿上。大海娘昏过去了。大海爹冲进大女儿翠兰的东屋,见是空屋子,猜想大女儿许是趁乱逃到镇刘营她姥姥家了,便一气跑到镇刘营,只见大女儿也已经死在姥姥家外间屋里了。
孩子她姥姥说:“天快亮时,有人敲门,我一个孤老婆子吓得跟什么似的。再一听,敢情是翠兰,我忙开门放她进来,她身后还有个小伙子,翠兰说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小伙子刚走,又来了一群人,把门砸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刘老头猛地心头一动,这场谋害是事先合计好了的,道儿全蹚好了。从那以后,大海娘疯了,天天在东厢房和西厢房大哭大叫。令人奇怪的是,没过几天,村里维持会来人给刘老头送了张条子。刘老头找认字的人一念,是说要没收他那十三亩地,理由是他通八路武工队。刘老头急了,“好几笔血债还没算呐!又要夺我那十三亩地呀!这是要斩尽杀绝呀!我找他们拼老命去!”可是,他找谁去呀?那天夜里,他连仇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他咽不下这口气。人们让他告状去,可在那个年月,上县衙门告治安军去,不是瞎耽误工夫吗?老伴再三要求他上县里走一趟,他去了,告了,没用!哪有穷人说理的地方呀!老伴疯得可怜,村里人对刘老头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你挪挪窝儿吧。你没看见你家里头的家里头的,指妻。想亲人都想疯了吗?埋在黄土里的仨孩子揪她的心呀!”反正是断了嚼谷,刘老头就把几间土房扒了,卖了木料,买了辆排子车,拉上简单的行李,要着饭来到了天桥,一家大小四口住进了巧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