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他又昏迷过去。在蒙蒙眬眬之中,他好像做梦,又梦见七年前的事情。他梦见了哥哥,哥哥在夏天歇晌时,常带他去逮蝈蝈。有时候,他偷人家果子吃,哥哥知道了很生气,拧他的嘴,问他:“还馋不馋了?”他就跟哥哥撒娇,又哭又闹又打滚。哥哥没辙,还得背起十多岁的弟弟转两圈,哄弟弟。哥哥从不把弟弟闯的祸告诉给爹,因为爹知道了是光打不哄的。
可是,哥哥娶了嫂子后,大海觉得哥哥对自己不那么亲了。夏天甭管天多热,哥哥也不离他和嫂子住的那间屋。“真是的,也不嫌热得慌!”大海一个人坐在荫凉下生闷气。有两回,大海求哥哥带他上村北边窑坑去玩会儿“狗刨儿”,哥哥推三推四不肯去。为这,大海哭了。娘知道后,戳着他脑瓜门儿笑着说:“傻小子,还哭呐!都十好几了,还老得让你哥背着你转圈儿玩呀?你都快当叔叔啦!还不快学点儿大人相呢!就你这猴儿啦巴唧的,哪点儿像个叔叔样儿呀?”娘那口气是完全向着哥哥嫂子,娘好像比哥哥更喜欢嫂子。大海渐渐地捉摸出娘和哥哥越来越疼嫂子的原因了,娘说自己快当叔叔了,那不就是说嫂子快要生小孩了吗?他想起了小伙伴儿也有当了叔叔的。对,就是这么回事!以后,他不恨哥哥了。再说,嫂子多疼他呀!甭说别的,娶了嫂子,光新鞋就给他做了两双了。
他原谅了哥哥,就去找姐姐玩。他问姐姐,什么叫大人相,当叔叔干嘛还得要大人相?姐姐一个劲儿地笑,告诉他往后多干活儿,多懂点事儿,少跟娘跟哥哥撒娇,就是大人相了。不久,大海发现姐姐也变了,常常一个人关在她自己的屋子里赶针线活儿,可天天瞎做了半天,大海从没看见过她做的是什么东西。大海慢慢地从爹和娘说话当中知道了:姐姐快要出门子了。姐夫是镇刘营的,是个很勤快的小伙子。大海真的懂事了,他虽然舍不得姐姐,可是他知道姐姐要出门子是拴不住的。他有时跑到姐姐屋里,笑着和姐姐闹,“我知道你这会儿干嘛哪,你呀,快出门子了,偷着做嫁妆哪,对不对?”姐姐一听,脸羞得像红布似的,把他推出屋子……
这一切,在七年前的那个年三十晚上全变了!
那个大年三十,本来是大海和妹妹最快乐的日子,他俩都还不大懂过日子的艰难,只知道过年好,能吃好吃的,穿新衣服。由于大海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那年还真给大海和秀兰都做了“一身新”。三十晚上,大海就跟着哥哥、姐姐瞎忙乎。哥哥扫院子,他跟在前后瞎蹦跶;姐姐贴画儿、贴对子、贴门神,他也跟着瞎起哄。当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家人都围着爹娘说这说那的,娘特意把嫂子叫到正房里屋呆了一会儿。等嫂子再出来时,头上戴着朵红绒福字花儿,上身穿件大红面的棉袄,耳边也插了朵石榴花,脸红扑扑的,光彩照人,全家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她身上,哥哥也笑着低下了头。还是姐姐心眼儿活,过去拉住嫂子咯咯笑着说:“嫂子,你也不管管我哥,他光看着你傻笑。你们还不给咱爹咱娘磕辞岁头呀?”
大海嘴唇微微动着,他的梦醒了,他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巧贞摸摸大海的脑门儿,烧得烫手。巧贞撩起孝袍子大襟擦擦大海头上的汗珠子,又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巧贞的两眼不但哭红了,也肿了。她轻轻端起水碗,给大海喂了两勺开水。
大海这会儿睁开眼了,见巧贞正脸对脸地喂他水。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好像醒过来一会儿,看见爹脸对脸地看着自己。爹哭了,泪掉在自己脸上。爹兴许是那会儿拿定了和陆大肚子拼命的主意,是最后来看看自己的。一想到爹昨天和自己永别的情景,他真想大哭一场,真想跳下铺,冲出去。但是,他突然又紧咬嘴唇,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