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就在那次去酒吧之后,女友离开了我,她迷上了灾难探险,而我却不愿意去。我们发生了意见分歧。“我是在跑步时产生这种想法的。每天清晨,看到你高高在上、像棵桦树一般站在教学楼顶,一言不发,仿佛要跳下来的样子,那种感觉太美了——也太性感了。我觉得你会融化在空气之中,而那是无间的,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她自顾自地,像喝了威士忌一般说着,使我觉得她周身都应该是大虾般红通通的。但我知道与她上床已是没有指望了。她说的性感,是一个带有危险性的整体概念,而并非具体有所指,或如你们想象的那个意思。
一年后,她在西部的一次探险活动中身亡。据目击者讲述,这群年轻男女把自己粉碎掉了。为了玩酷,他们使用的也是一种低技术装置,即由空气搅拌机改装而成的机械,利用手工操纵两根曲式摇柄,带动一台旧马达,使人体在电颤作用下,经过约三个小时的缓慢震荡,解体成为一腔空气。
这个过程应该是比较痛苦的。但相较于当年埋在废墟下面,苦苦支撑几天几夜,最终被扒了出来,却迅疾见光而死的情形,从心情上却更能接受一些吧?
我记得女友讲过:世界上最大的灾难其实是空气。它们无处不在,静静的,但随时都在发生猛烈的爆炸,制造出毁灭一切的纵波和横波。这正是生命的真正力量。探险,就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如果不能避免它,那就紧紧拥抱它。
“这样做,便可以解决我们的思想危机了。”这女孩两眼发直地呢喃,鼻翼两侧显现出些许幼稚的英气。——但是,什么是我们的思想危机呢?对此,我至死也未能弄明白。也许,我是个无思想的人吧。灾难之后,出现了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我设法接近她和她朋友们的遗物,包括那台空气搅拌机。它有着粗糙的刃锋和齿轮结构,从一个焦黄的筒状物上卷伸出一些青色的铁皮和白色的塑料管子,整体看来像一个半剖开的子宫,人可以胎儿般缩坐在里面,静待命运的最后判决。另外,这群年轻人还搜罗来了与空气有关的其他机械,有喷枪类、清洗类、过滤类、风洞类等,无不闪闪发光,具备铁铜才有的妩媚。这些世所罕见的玩意儿使我既羡且恨。
我去到她解体的地方,用一个废可口可乐瓶子收集了一些空气。它们呈淡紫色,使人想到克里斯汀·迪奥公司的某种新款香水。
我带着这瓶空气——在我看来,它就是废墟的另一种样式——回到了家乡。农村的总体模样其实没有大变,只是母亲老了许多,而父亲已经过世。我扑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她仍然没有落泪,只是轻轻地一遍遍抚摸我的肩背,说:“娃儿,莫要哭莫要哭,没得啥子事。回来了就好了嘛。说起来,你比你的哥哥走运多了。”
我想问,我那不曾谋面的哥哥是怎么死的,最后却没有问。
母亲还住在那间再生砖房里面,对于我的回来,她像是早有预知,连我的床都提前铺好了,被子也洗得干干净净。
夜中,墙壁上又一次滚涌出了熟悉的声音,使我难眠。我仔细地倾听里面的人在讲些什么,但听不明白。
第二天,我往那瓶空气中注入了瓦砾和麦秸,充分搅拌,用手工的方式制作了一块再生砖,把它放在家中的墙角,距我睡觉的地方不远。母亲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眯着双眼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些,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但也没来搭手帮忙。她现在可是一位制砖权威呢。她一直看着我把这一切做完,然后就去为我烧饭了。
夜里,原本的那些声音里面夹杂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新声音,随后,它们仿佛吵起架来,但又慢慢地平和了,好像有说有笑,仿佛在一起打牌。对此我不能肯定。我睁开眼,看到母亲正佝着颤抖不止的身子,双手痉挛地拳在腰间,像只十几岁的猫儿一样,俯耳在砖墙上,孩童般着迷地倾听着。当我们的目光对视时,都害羞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