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很担心母亲,多次回到家乡探望她。
农村仍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基本而言,它还是几千年来那个样子,并不因为重建而怎样怎样,人和事与以前都没有不同。但灾区的局部环境却在改变,变得令我陌生。很多的事物都简单而朴素了起来,却越来越接近于神话。
有时,人们会在田间地头看见许多孩子,他们五个结成一组,在那里跳绳。他们全身披着白蜡,内脏裸露着,那分明是一块块的残砖,彼此相嵌淤塞。这些孩子,并不都是在灾难中死掉的本村孩子,也有可能是邻村的,也有可能是镇上的。但他们中的一些,似乎穿着古代的华服,好像是由时间的尘埃汇聚而成。他们起劲地跳着蹦着,不久后就腾空化成一片片的影子,四散而去了。随即,又换了新的一拨。因此,他们的躯体虽然有着腥燥的砖块结构,但可能并不是实体的,有人说与他们相遇时,可以直接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好像走进了空气。这让我想到逝去的女友。那个时候,地外飞船已经降临,但在这孤陋寡闻的村子里,并没有任何人,把这些孩子与外星生命联系起来。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后,看到窗户外面,村子上方的天空呈现出固体的特征,有些像建筑工地似的凌乱,被密密麻麻的、石榴般的物质填满,只能在狭小的泥石缝隙间看到一丝半缕的白云流动。这种感觉真是别扭。我问村民们看到没有。他们有的说看到了,有的则说没有。还有的人目击到坚硬的结构中回荡着声波,就像池塘里一圈圈的水纹。另还有人说见到了类似于用红柳雕刻出来的漩涡,而细看之下它们又变成了黄桷树的年轮。我问母亲看到了什么,她说眼前哗的一声,出现了黏稠的、玉米粥一般的金色佛光。这些都是展呈在村子上空的,犹如无边无际的海市蜃楼,好像空中飞城莅临了。如此的建筑形式,不要说农村人,连城里人也闻所未闻。它们好像在暗示着一种新的宇宙秩序的建立,肯定了我们之前未肯定的,却否定了我们之前否定的。它所具有的井然和完美,以及它那内嵌的分明等级,恢复了托勒密世界的优雅与精致。但那或许并不是我们的世界,而是某一个平行世界吧,恒河之沙中的一粒。它们给人的感觉,是长存不朽的,却又并不是恒稳不变的。人们后来老是在说,天堂里没有地震,但是,就我和母亲观察到的那些世界而言,它们的板块在推挤,积累了巨大的张力,随时会释放,自上而下,形成崩塌。我才意识到,地面的所有震动,其本源是来自天庭吧。
我离开村子时,母亲会把我一直送到村口,我们之间已没有话要说,显现出了很多母子之间最后都必然要面对的那种尴尬。
我还记得早年间我考上大学,也是由母亲相送,告别这块灾难的土地,走在了前往城市的路上。那时,我背上的书包中装有一张光盘,里面刻录了砖房中的声音。后来,我把它送给了大学里认识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