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推荐序一(2)

祖父的六抽小柜 作者:杨凯麟


其实,那时飞机内一些人陆续醒来,各自头上的小阅读灯一盏盏间错点亮,像溪畔草丛里的萤火虫。开始有人跟空姐要泡面。你知道在那封密空间里,泡面热腾腾的烟气最带有一种暴力的感染。马上四面八方都是那窸窸窣窣吸食软面条的声音,那肉臊包油渣在滚水中泡开的浓郁香味。许多人排队在那小折叠铝门厕所外的暗影,里面人打开门时还听见真空抽吸马桶咽喉那呼喇一声巨响,将粪便或卫生纸攫吞而去。他说,我真是不敢相信:在我们的下方,周遭,是一片美如梦境的月光海;但在这个一万英尺高空的飘浮金属舱内,却像是一个泄殖腔充满了人类吞咽咀嚼和排泄的声音和气味。

以上这段文字(或画面,或一难以言喻在里在外在上在下的妖仙幻境),是某一次我在凯麟那堆满古代之物的时间之屋里,像被魔法师用他那万花筒写轮眼盯住的凡庸之人,听他描述那极限光焰一闪即灭的绝美。事实上,我回家之后,只要努力回想,尽量一字不漏记录下他说的每一细节,出来后就是一段我小说里最乖异、凄清、艳绝的段落。他家族祖父辈的故事;他曾撞见的大自然的异景;年轻时某一个美丽女孩那光雾模糊的宿舍;忧郁症时光那像深水下闭气泅泳的经验……

凯麟是个不断把“观看”这件事,在虚空抽象界翻剥再翻剥,将“所有的”现象与物自身的另一维度飘浮、释放、缠舞,这样的一个说故事者。某些时刻,我觉得他在透过描述一个逝去之物(或景、或人),传授我“如何看”的技艺。

多格柜是祖父的,小时候我常在他房间里轮番打开每格抽屉,希望能有惊喜。当然,抽屉里的东西从不曾改变,是老人弃置遗忘的陈年药包,年代久远不知为什么被收起来的各式纸条,早已停摆废弃却舍不得丢掉的旅行用闹钟,一大把不知年代的日本镍币,放大镜与老花眼镜等被世界遗忘的杂什。

凯麟的这些收藏物的照片和充满灵光的文字,很难不让人想起张岱的《陶庵梦忆》,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艾柯的《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一种失落之物的搜寻淘回,堆叠成另一个神灵的、鬼魂的世界。

本雅明讲到卡夫卡的世界,“音乐和歌声是逃遁的一种表达,或至少是一种‘抵押’。希望的这种抵押,我们得之于那个既未成形又琐碎,既给人慰藉又幼稚可笑的中间世界,而助手们在这个世界里如鱼得水。”当然此处我难免附会凯麟这本书中,那作为“抵押”的昔时之物,或透过不在场的这些“物在人亡”的某种古老灵魂(或台湾老一辈人噤语的无意义凋萎审美教养之花瓣)的表达,一些卡夫卡式从“中间世界”穿透过来作为信使的“助手”,是这些他笔下深情款款的收古董的老人:兴仔、春仔、徐仔、小马、谢桑、阿海……

恰好本雅明在论及卡夫卡的这一段落后,提到“有一张卡夫卡小时候的照片”:

“那双无比忧伤的眼睛看着眼前摆好的风景,一只支棱着的大耳朵聆听着这风景。”

他提到卡夫卡“托付别人销毁自己的遗作”,“卡夫卡活着的每天都得面对难解的行为方式和含混不清的宣告,他可能想在临终时,以牙还牙地至少报复一下他的同时代人。”

这还是让我想到凯麟那一屋子堆满遮蔽通道、鬼影幢幢的古代之物:古代屠户之吊钩,几十尊睁眼或闭目之石佛头,扛庙基座的“憨番”、剑狮,在深夜让我这样的访客起鸡皮疙瘩的机械钟从死荫之境传来的当当自响,厕所里漂着浮萍的磨石猪槽……

我好几个夜晚待在他的这个各自禁锢了不只是消逝的古代工艺,且消逝的那紊乱了时钟的孤立之物的所在,它们原本是栩栩如生展开的一幅“东京梦华录”、“陶庵梦忆”、“清明上河图”……但那是一个被卡夫卡式的助手们变装的贩仔们,从台湾各处近乎超现实的“恶土”、荒原砾地颓毁老屋中被掏挖出来的“消失的、已不存在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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