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六抽小柜上那只早已停掉的古怪自走钟,被交给一位专调古董表的老钟表师傅,老师傅修好了它。
“回家后我旋紧闹钟发条,仔细地将钟面外围包覆的铜圈擦上油,放在桌上时便能听到钟壳里传来强劲响亮的机械滴答声,好不吵人。几个小时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祖父去世了,享年九十七岁。”
那原本停掉了几十年的一只祖父的闹钟,在他手中(经过那老钟表师傅)又像一颗心脏,“好不吵人”地强劲响亮地跳动着。但同一时刻,祖父去世了。
很难想像凯麟如何“不展开”地、孤自静谧地进行这些“无法拥有其过往时光再现”但又搜寻它们、观看它们的行为,在描述中连接起乍看淡定不扰、仿佛国际日期变更线两端的“词”与“物”。看一段凯麟在论福柯之“越界”(书写几乎就等同犯禁)、一种“文学的布置”之文字:
……然而另一方面,书写却吊诡地等同于一种内在性褶曲,文学在此较不是字词或句法的暴力逾越,较不是语言平面上制造的噪音或喧嚣,而是对文本狡狯无比的层叠操弄,一再致使既有作品翻覆、转向与增生质变。其中,福楼拜与博尔赫斯是这种褶曲书写的佼佼者,而十七世纪的塞万提斯则为其先驱。这些被福柯所一再援引并分析的作者并不只是透过书写来表达某种博学或见识……因为他们所曾从事的事业进一步展现了一种仅诞生于知识空间的致命诱惑,究极而言,“书便是诱惑的场所”……
事实上,我几年前与凯麟相识,有缘结为少数同龄人能将内心极幽微隐蔽之“褶曲”,“暗影”,“难以被定型的、‘前于书写’的、尚未受精着床之故事糊团”,与之长夜漫谈的知交,进而内心视他为师(另一位我视为师之良友为黄锦树)。如此说或令凯麟尴尬,显得作态,事实上十多年来,我一直视他们为师(不论是严肃的知识,或某种戏剧化如“福尔摩斯和华生”;《玫瑰的名字》里那博学的怀疑论导师和那年轻修士;甚至是《雅各和他的主人》中一种嬉耍、漫聊,但同时启蒙的冒险旅途),然而我始终没做好知识与教养的准备。但我回想,那许多个夜晚,其实他是在展开一个“诱惑的场所”——多年前一个密室里光影朦暧的一个女孩所有牵动无限光影缭乱的印象派表情;一个黄昏他独自坐在比萨斜塔上(管理员已在赶游客)突然哀恸怀念他九十岁的哲学启蒙老师,与自己郁闷地掉入“第二主义”的人生;某一场家族葬礼后的合照,其中一位表姐夫那完全和这张照片飘离开来不在其中的脸;高铁上某一个邻座熟睡女孩那像川端《睡美人》不可思议如妖幻蕈菇暴长而出的翻涌多层次芬芳将他整个包裹、痛击;少年时长期困于忧郁症,某次被叔叔骑机车载于后座,经过夜间城隍庙那投影灯烛下门神凶恶之脸,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恍惚之梦中死去,后来的这个是另一个他……